第二百零五章 玉峦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五章 玉峦

深夜, 袁鸿文独自离开了星火会的驻地,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要去哪里。

他来到莲花教的神庙当中,这里原本是整个高江城的经济和政治中心, 香火鼎盛, 人来人往,可现在却几近荒废。在星火会占领高江城的过程中,起义军们推翻了神庙的莲花神像, 将这里金碧辉煌的装饰摧毁殆尽。

如今的神庙, 只留下了一些坑坑洼洼的地面和光秃秃的墙壁。

袁鸿文伸出手,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摸索, 很快,他就摸索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他往下一按,一扇伪装成墙的门,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

起义军们翻箱倒柜都没有发现的密室,却被袁鸿文轻而易举地打开。

袁鸿文踏了进去。

林苏眯起并不存在的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袁鸿文拿着火折子,在漆黑一片的密道里行走,过了很久,他终于听到前方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袁鸿文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他焦急地朝前赶去。

不过准确地说,这些人,是盯着袁鸿文手中的火折子。

黑黢黢的牢房里,一只只反射着红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袁鸿文,眼里满是癫狂,袁鸿文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满是怪物的巢穴,阴森诡异。

袁鸿文终于来到了这里,他抬眼望去,他看到了一个个湿冷黑暗的牢房,一个个人像是一个个怪物一样被关在里面,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神色疯狂,消瘦得几乎没有了人形,让普通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原来人还能变成这种可怖扭曲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

袁鸿文听到了前方的嘈杂声,他甚至都听到了有人呐喊的声音,他心里再次生起了希望。

昏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密道里终于出现了一点点移动的火光,这是袁鸿文的火折子,他靠着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密道里面前进,除了他的火折子,这密道里再没有其他有光的地方,一路上,袁鸿文时而会看到白骨,这些白骨像是被人漫不经心地踢到一旁,散落在四处,从来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骸,袁鸿文还看到一具刚刚腐烂的尸体,上面长满了蛆虫……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

而在这样寸草不生的玉质密道里,却有一条条滑腻的毒蛇在伸着蛇信子爬行,密道几乎成了蛇的家园,袁鸿文不愿去想这些蛇是靠什么生活下来的,这只会让他胃部的不适更加严重。

这密道里的湿冷和腐臭一样,始终如蛆附骨地伴随着袁鸿文,使他越前进,就越感到心中冰凉。

袁鸿文的心越来越不安,只能加快了步伐。

但唯独他们的眼睛,依旧亮得吓人,在火折子的照耀下反射出明亮又癫狂的光。看到带着火光而来的袁鸿文,这些在黑暗中待了数年的人陡然安静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反射一样猛地转头。

“哈哈哈,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近了、更近了!

只有前面清晰可闻的声音支撑着他,让他走到这里,他没有时间去驱散这些毒蛇,而是快速朝前方奔去、

这些蛇将路上的累累白骨当作了玩具,在它们上面缠绕、撕咬,袁鸿文知道为何他在路上看到的白骨总是零零散散的了,只是每当看到这种场景,他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传来阵阵恐慌。

袁鸿文在这密道里闻到了一股积年累月的腐臭味, 扑面而来,熏得他忍不住想要呕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无人关注的晦暗密室里腐烂生蛆,却始终没有人来打扫,于是这些腐烂的东西便在这里越积越多,经年不散。

“我在这里呢,哈哈哈,杀不到吧?哈哈哈,杀、杀、杀!”

密道依旧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让每一个踏进这里的人忍不住胆战心惊, 如此深沉的黑暗总能使人从心底涌出无穷的压抑和惊惧,就好像前方的黑暗中躲着什么吞噬血肉的怪物, 因为未知而更加可怖, 这是没有体会过彻底的黑暗的人无法体会的恐惧。而这幽闭的空间和不流通的空气则让每个走进这里的人都感到胸口发闷, 心里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压抑和不适。

“废物、废物!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显然,这是一群疯子,是一群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的人,他们整个人都隐没在黑暗当中,污浊又散发这恶臭。

“哈哈哈,杀、杀、杀!”

而看到这些一个个没有人样、面容扭曲的家伙用这种癫狂的眼神盯着他,即使是袁鸿文,也不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他们,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谁知下一刻,这密室里的宁静就被这些疯子自己打破了。

这些人纷纷发出惨叫。

“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好痛啊、好痛啊!这是什么东西!”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一点点光亮的刺激便让他们痛得睁不开眼,生理性的眼泪在这些疯子眼里下意识地流出,可是即使他们很难睁开眼睛,但他们还是努力睁开眼睛,争相凑到牢门前去看。

“这是什么东西、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走开、走开,这是我的位置!我的!我要看!”

“我以前好像见过这个,但它是什么,为什么我记不清了……啊啊啊!为什么我记不清了!”

他们疯疯癫癫,一边流泪,一边努力睁眼去看、去凑近袁鸿文的手。

一时之间,就连“杀杀杀”都没有人喊了。

但袁鸿文却顾不得这些人,他焦急地奔向一个个牢房,去分辨这牢房里的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他不顾这些人被他手里的火折子刺激得一边闭眼流泪一边反射性地后退,又忍不住在心里的渴望下凑上前,他一个个地拨开他们的头发、照亮他们的脸,想要从这一张张污浊的脸里找到自己熟悉的面容。

不是、不是、不是……

这个也不是!这个也不是!

在哪里?在哪里!

“不,别走!”

“给我、把它给我!”

“它是我的、它是我的!”

“啊啊啊,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忘了它的名字……”

“求你,不要走,把它留下来……”

然而袁鸿文发现不是后却粗暴地将他们推开,残忍地离开了他们,不顾他们疯狂又凄苦的挽留和嘶吼。

他像是着了魔般,疯狂地在一个个牢房里寻找、抓过一个个人。

怎么会……

这个也不是……

这个还是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突然,袁鸿文停了下来,他的呼吸因为多时的剧烈奔跑而变得急促,他不断喘着粗气,浑浊又带着腐臭的空气涌出他的鼻腔,他忍不住弯起腰,开始干呕,最后他缓慢直起身,压抑着从自己胃里涌出的呕吐欲望。

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睛溼润了一霎那。

他无法想象……

他根本不能想象……

他将目光聚集到了一个角落里。

这是最后一个牢房了。

同样,也是最后一个人了……

和其他牢房不同,这最后一个牢房里只有一个人,静静地蹲在那里,和其他的疯子们比起来,一直很安静。

看到袁鸿文带着火光向他走来,他和其他疯子一样,忍不住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袁鸿文——

手里的火折子。

袁鸿文心中又涌起了期待,他慢慢走过去,蹲在了牢房里的这人面前,颤唞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这人杂乱的头发,用火折子照亮了他的脸,这人的面容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光……这是光!我想起来了,这是光!”这疯子用手抓住了自己的脑袋,看着火折子上的火光,拼命摇摆,突然,他惊喜地叫嚷了起来,“这是光、这是光!”

他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来来回回地反复说着这几句话。

“这是光?”

“这是光!”

“是光,对,我想起来了,这是光!”

“光?光!哈哈哈,光光光!”

“哈哈哈、光光光!”

牢房里的一个个疯子这时像是变成了一个个传话筒,开始重复起最后一个囚房里的疯子的话,然后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光光光!”

“哈哈,光光光!”

他们也和那疯子一样,又哭又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疯疯癫癫的样子,只是“光光光”取代了他们平时所喊的“杀杀杀”,成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口头禅。

一时之间,阴冷潮湿的密道里面,到处都充满了呼喊光明的声音。

只是呼喊光明的这群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呼喊什么。

牢房里顿时活跃起来,一群疯子在那里哈哈大笑,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只有一个人始终沉默。

“哈哈、哈哈哈……”伴随袁鸿文沙哑难听的笑声,这火折子掉落在地上,滚了滚,熄灭了。

牢房里突然又变得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就好像世界一直都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可是牢房里的这群疯子,却已经见过了真正的光明。

“不——”他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不!不——”

“光呢!我的光呢!”

“啊——”

“光!不,别走!光——”

牢房里的这群疯子显然更疯了,他们抱着头撞门,他们撕咬着困住他们的枷锁,他们呼喊,他们想要去寻找光明,可是,他们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已经见过什么是光明和温暖的他们,怎么能再接受这无边的黑暗和光明?

即使,他们是一群疯子。

密道里顿时充满了疯子们的嘶吼声和惨叫声,但袁鸿文却对一切无动于衷。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瘫软地坐倒在地上,有液体从他的脸颊上划过,最后滴落到地上,与这潮湿的地面融为一体。

他想到了他一路上看到的累累白骨,那些白骨没有一片完整,被毒蛇当作了巢穴和玩具,零零散散地堆放着,无人问津,他想到了这腐臭肮脏、毒蛇蛆虫遍地的环境,他想到了这如蛆附骨、挥之不去的阴冷,于是他越笑越大声,脸上的液体也掉落得越来越快。

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敬仰他。

他们爱戴他,他们感激他,他们信奉他。

他们说他是英雄、是智者,是这玉峦千年才出现的启明星。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过只是一个骗子、一个小偷……

一个取代他人命运的卑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