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雍朝
“你、你……鬼！”那位“吃土狂魔”一手提着水桶, 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林苏。
此时恰逢徐覃从屋内出来，林苏不过一转身的功夫，那位“吃土狂魔”就迅速提着水桶朝楼下跑去, 消失在了林苏的视野。
徐覃疑惑地看向林苏, 林苏无奈地冲他摊了摊手。
而那伙计一路飞奔，连水桶里的水洒出来都没注意，不知道撞上了多少骂骂咧咧的客人。
好不容易, 他才跑到了无人的地方。
“嗬、嗬……”伙计喘着粗气, 汗流浃背，松开水桶, 一把坐在地上。
“太、太可怕了……差点吓死我了……”
在白天见到林苏之后，伙计很快就意识到了昨晚他见到的青衣道士不是鬼，而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然而，这伙计心中的害怕没有因此减少多少，他反而更恐惧了。
那个道士是人，也就是说，昨晚，他做的所有事情，都被人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惊恐地摇了摇头。
客栈内，林苏刚带着小乌进屋，一关上门，小乌就迅速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林苏的大腿，痛哭流涕道：
说来说去，若非迫不得已，谁想吃土啊？
想到这里，伙计看了一眼脚下平滑光整的地面，不禁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小乌下意识地就想跑，不料却被林苏给捉了起来。
“掌柜……”伙计还想争辩一下，却被掌柜给瞪了回去。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那个家伙会不会以为他是妖怪, 要把他绑在柱子上烧掉？
“诶？”小乌抬起泪眼朦胧的一张脸，一个大男人，糙汉子，五大三粗，红着眼圈，不停委屈地抽泣，一点也没有梨花带雨的样子，反而充满了违和感，根本无法让人升起同情心……
“道长，您就发发慈悲吧……”小乌在林苏的腿上鬼哭狼嚎。
小乌……说起来，这小乌的家乡似乎有些耳熟，他好像去过那里……
“这家伙大名叫乌鹏海，我们这儿都叫他小乌，是跟他母亲从肃农府一起逃难来的，我们掌柜看他哭起来可怜，家中又有母亲要养，就让他在我们这做了个跑堂……客官，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他吃土的事, 被人给发现了！
林苏看着伙计的背影，若有所思，便叫了小二，打听起他来。
“道长，我真的不是妖怪啊……”
“你知不知道，你提着水桶横冲直撞，一路冲撞了多少客人？我告诉你，你这个月的工钱，减半！”
不行，不行，他不能在这里啃！
可是，反正这里也没有人，就、就啃一下……
挨骂是小事，可要是掌柜的扣了他的工钱，那可就是大事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是、是……”伙计只能唯唯诺诺地回道。
他迅速低下头，心里默念着“没认出我”、“没认出我”，然后自欺欺人地像鸵鸟一样，迅速跑到了后厨。
果然，一回到客栈，他就被掌柜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掌柜口水四溅，伙计只能闭着眼睛不停后退。
不过，那道士现在都没有来找他，也许，是真的没有认出他来？
小乌心中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林苏无言以对：“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妖怪了？”
他从后厨出来，刚拉开帷幕，就见到了站在那里等他的林苏。
“道长，不要啊！”刚扯开，小乌又一把抱了上去，涕泗横流。
***
小乌在客栈忙了一上午，忙得团团转，几乎都把林苏的事忘在了脑后，直到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他擦了擦汗，才猛然想起，这客栈里还有一个定时炸弹。
一想到这里，伙计就冷汗涔涔。
“哦，客官，您说他啊？”
不行, 他还有母亲要养……他若是跑了, 他母亲怎么办？
伙计只能安慰自己，也许那个道士并没有认出他的样子……
“无事。”林苏笑着摇了摇头，给了他赏钱，就将小二打发走了。
谁料伙计一进大堂，便和在大堂吃饭的林苏对了个正着。
“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林苏弯下腰，试图把小乌从自己的大腿上扯开。
“您要是愿意放过我，我以后连肉都不吃了，全吃石头！”
只是，他刚刚见到道士时那么大的反应，还匆匆跑离客栈，是个傻子都能看出他有问题了，他还能蒙混过关吗？
伙计此时又有些后悔起来，他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早知道，他就该假装不认识那道士的！
现在想这些也已经晚了，他离开客栈那么久，再不回去，恐怕掌柜的就要破口大骂了。
不，绝对不可以！
为了克制住自己吃土的欲望，伙计努力咽下自己口中不停分泌出来的口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客栈。
“好啊，你还敢退！不服气是不是？”掌柜骂得更厉害了。
似乎，是当初他去寻仙缘时，去过的地方。
跑，对, 他要跑！
可是一想到家中的老母, 伙计想要逃跑的脚步就顿住了。
这回，林苏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跑掉了。
林苏拎着小乌朝他的房间走去。
“我平时就吃吃土而已，从来不吃人的……您别收了我，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啊……”
小乌呆呆望着林苏，“您不是来抓我的吗？”
“你又不是妖怪，我为什么要来抓你？更何况，也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要被抓的……就算你真是妖怪，好好修行不害人，我也不会来捉你的，遑论你还不是……”
听到林苏的话，小乌吸了吸鼻涕，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更大声了，泪流满面。
“原来、原来我不是妖怪……”小乌抽噎道。
感情他自己，也一直以为他自己是妖怪。
林苏找小乌来，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而已，抓着他，也是不让他跑掉。
于是在小乌的抽抽噎噎下，林苏也终于明白了吃土一事的来龙去脉。
却说小乌，本是远石省肃农府人士，家住沙铁山附近。
一日，他在附近挖矿，突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
“哎呦，痛痛痛！”小乌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冲着这罪魁祸首就是一脚。
“叮咚。”这绊倒他的石头被踢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小乌正要离开，突然觉得不对，普通石头碰撞的声音，可不是这样的。
他又回过头，捡起这块石头，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这位石头的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不知道是不是小乌眼花了，他好像看到这块石头里似乎有什么圆形的东西，在闪着七彩的光。
小乌心中顿时一喜，作为远石省的百姓，他自小就听各种赌石的故事长大。
像什么“某某县的某某某，在山上捡到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没想到撞了大运，这石头里面竟藏了块远石石晶，赚了大钱，从此摇身一变，从一个穷小子成为了员外老爷”，又或者是“小摊上有一块丑陋的石头，大家都不要，唯独一人慧眼识珠，不以貌取石，把它买了下来，最后果然在里面发现了远石石晶”……
故而每个远石省的少年心中，都有一个撞大运的想法，希望天上，能掉下一块藏着远石石晶的石头，好让他们从此翻身。
这就和现代人们买彩票的心理一样。
不管在哪里，不劳而获总是让人无法拒绝。
这些和赌石有关的话本，在远石省也是畅销一时。
而看着手里的这块石头，小乌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激动。
不会错的，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话本和故事中，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石头，里面才会藏着远石石晶。
小乌顿时连矿都不挖了，把石头往自己怀里一揣，就火速朝家跑去。
关上家门，他来到厨房，拿起菜刀，就开始切石头，希望能把这块远石给切开。
菜刀在空中出现了一个个残影，在小乌的不懈努力下，远石的外壳，渐渐出现了裂缝，小乌眼前一亮，顿时再接再厉，砍远石的速度更快了。
很快，这绊倒小乌的远石，就开始四分五裂，里面藏着的东西，也渐渐显露出来。
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小乌先是一喜，但很快就是一愣。
不对啊，传说中的远石石晶，好像不长这样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晶莹剔透的珠子就开始散发出七彩的光芒，在小乌愕然的目光下，迅速地飞进了他的嘴巴里。
“呕——”
“呕——”
小乌弯下`身，试图想要把这诡异的珠子吐出来，奈何这珠子一进他的嘴巴就火速化作冰凉的液体，进入他的肠胃，他想吐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干呕了半天。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乌晃了晃脑袋，他感觉，刚刚珠子在进入他肚子的时候，他脑子里也出现了一大堆东西。
好像是一坨密密麻麻的字。
可是，他根本看不懂这些字啊！
那些字似乎也抓狂了，在他的脑子里扭来扭去。
小乌再次晃了晃脑袋，那一坨字就被他给晃没了。
最后，只留给他一条信息——
“吃”。
不是字，更像是意念的传导。
这回小乌倒是明白了它的意思。
只是，“吃”？
吃啥啊？为啥要吃啊？
小乌一头雾水。
不过，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情，小乌心中不禁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他刚才，是不是吃进了一些不该吃的东西？
因为害怕自己被别人当做妖怪，小乌谁也不敢告诉，见自己的身体没有变化，他就把这件事藏了起来。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甚至在母亲面前都没说，假装一切正常的样子。
可是，很快，小乌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奇怪起来。
他的身体里，总是会有一种饥饿感，他总是无时无刻地想要吃东西，而无论他吃了多少东西，他都不会感到吃撑。
他的肚子，好像成为了一个无底洞，不管投放了多少食物，都会消失在这个无底洞中。
于是没有多少时间，家里的存粮就快被他给吃光了。
小乌心中充满了羞愧，他们家境本就贫寒，只能清贫度日，他吃掉了家里的存粮，那他母亲吃什么？于是无论他的母亲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再吃剩下的粮食了。
小乌心里充满了绝望，此刻，他也猜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定然是那颗诡异的珠子带来的。
小乌后悔莫及，他就知道，天上没有什么掉馅饼的好事，什么话本故事，都是骗人的！
哪里有什么不劳而获？
做人，应该脚踏实地才是！
可是现在他后悔也晚了。
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奇怪了。
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是一只妖怪了……
小乌决定绝食，可是，他实在是太饿了。
他不愿意动家里的食物，就只能自己到外面来找东西吃。
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渐渐把目光放到了脚下的土地和地上放着的一堆堆石头身上。
远石省到处都充满了远石，连土地都是远石组成的，很难有植物生长。
过去小乌看了那么多年远石省的景色，眼里早就习惯了，可是如今再看这漫山遍野的远石，小乌心中却生出了完全不同的想法，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好、好想吃！
怎、怎么会？他心中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虽然远石石晶可以吃，但这不代表远石也可以吃啊！
等等，既然远石石晶可以吃，那为什么，远石就不能吃了呢？
小乌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都是同一种石头，没道理石晶可以吃，普通石头就不能吃……
看着这漫山遍野冲他招舞的远石，小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诱惑。
只是尝试一下而已，只是尝试一口……
小乌慢慢蹲下`身子，试探着从地上捡了一块拇指大小的远石，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咔嚓……”远石应声而碎。
好、好好吃！
又有嚼劲，又脆，还美味……
简直比他以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好吃！
小乌眼睛一亮。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有时候，堕落的开始，就是那么简单。
渐渐地，这片地上的小石头都不见了，再后来，大石头也不见了……
到了最后，这周围土地上的所有大小石头，都不见了。
“咔嚓……”小乌像是嚼零食一样，在嘴里嚼着石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了地面上。
当时的小乌，还没有到达后来张口啃地的地步，心中，尚保持着一些基本的原则。
于是小乌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继续堕落下去，离开这片土地，去其他地方寻找石头。
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食物，小乌再也不需要吃家中的粮食了，他们家中的存粮也得以保存。
只是，每当小乌的母亲看到小乌出门觅食，然后精神抖擞、一脸餍足地回来时，总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
而在吃了大量远石补充能量之后，小乌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二次发育了。
他的身高开始抽条，人也壮实了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瘦了，甚至还有了肌肉。
原本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肤色褪去，变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干裂充满了老茧和伤口的手，渐渐恢复了光洁，眼神也变得明亮，鼻子也变得高挺……
小乌整个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好像焕然一新一样。
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啧啧称奇。
初时，看见自己这样的变化，小乌自然是高兴的，毕竟谁不想变帅呢？
可是，看着自己越长越高，从一米五八变成了两米，脸长得也越来越帅，皮肤也变得越来越好……小乌心中，却渐渐感觉到恐惧了。
尤其是在看到别人对他异样的目光时。
直到有一天晚上，等母亲睡下后，小乌照旧偷偷出去，抱了一堆石头回来，蹲在院子里开始啃石头，这个时候，他的母亲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吃什么，发出“咔嚓咔嚓”恐怖声音的小乌，她顿时眼前一黑，脚步踉跄了几下，最后，她稳了稳心神，拿起手中的木棍，就朝小乌走去。
“啪——”
小乌的屁股被狠狠揍了一棍，发出沉重的“啪”声，小乌被打得一脸茫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调皮挨揍的恐怖回忆，顿时连口里的石头都忘了咽下去。
“啪、啪、啪！”
木棍又在空中被挥舞了几下。
“娘、娘，别打了、别打我了！”小乌被打得抱头鼠窜，他不敢反抗一看就很生气的母亲，只能连连躲避，脸上满是委屈，“娘，你干嘛打我啊！”
“你这个畜生！”他老娘气得拿着木棍的双手都在发抖，“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竟然生出你这么一个畜生！”
小乌脸上更加茫然了。
他、他不就啃了几块石头吗？
他娘干嘛这么骂他啊？
“我以后到了地下，还有什么脸面见你死去的爹啊！”看到小乌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她大哭道。
“娘，娘你别哭啊！”看到母亲哭，小乌顿时慌了神，连忙跑过去扶住她。
“啪。”木棍掉到了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
“儿啊，你去官府，认罪吧。”他母亲哭道。
“认罪？认什么罪？”小乌迷茫道。
“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知悔改吗！”看到小乌的样子，他母亲心中瞬间又充满了怒火，“你看看——”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
乌母看向小乌原先蹲着的地方，只见那处哪里有什么她想象中的血腥场面？有的，就只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罢了。
再看小乌嘴里，也没有什么血腥东西，甚至连红色都没有，而在小乌说话的时候，还有碎石和泥沙从他嘴里掉出来。
乌母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恍恍惚惚。
所以小乌，没干那杀人犯法的事？
他这是在，啃石头？
“娘！”
发现是一场误会后，他们娘俩总算是能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了。
小乌虽原本不想让乌母担心，但事到如今，他也瞒不住了。
待小乌解释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乌母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她的儿子，是变成妖怪了？
不得不说，这两母子的脑回路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儿，你怎么那么命苦啊……”
娘俩抱头痛哭。
痛哭之后，乌母很快就做出决定，离开这里。
小乌的诡异变化众人皆有目共睹，现在邻里早就有了些风言风语，而且小乌晚上出门挖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人看到，谣言便愈演愈烈，附近甚至出现了“小乌挖坟吃人骨”的流言。
为今之计，他们只能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重新开始。
为了不让自家儿子被当成妖怪抓走，乌母迅速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小乌，离开了家乡，谎称自家是逃难来的，在一个新的地方安定了下来，小乌也进了一家客栈，成为了跑堂。
然后，就是林苏现在看到的了。
离开家乡后，小乌的饭量越来越大，普通的石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现在已经开始直接啃地和吃土了。
堕落的程度，也一步一步地加深……
听完小乌的故事，林苏一阵默然。
果然，他冥冥之中的预感没有错。
造成小乌被迫吃土的那块远石，很有可能，便是当初在肃农府，曾经绊倒过他的那块！
这块石头究竟是有多喜欢绊人啊！绊了一个又一个！
林苏心中顿时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还好，还好他没有在肃农府求到仙缘，要不然，现在吃土的，就成了他了……
至于那块石头为何会从沙铁山跑到小乌挖矿的山上，或许，是因为那块石头绊倒的人太多，一路被人踢过去的吧……
总之，了解来龙去脉后，再看小乌，林苏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慈爱。
看得小乌头皮发麻，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么多人被绊倒，就只有小乌一个人中奖了，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或许，这就是他们道门所说的缘吧。
幸好，他与此道缘分不深。
那么按照乞丐道士所说，小乌所修行的，应当是以“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为理念，裁择万物来供养自己的，“天养道”了。
可惜的是，“天养道”的继承人，却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文盲，完全无法理解“天养道”的奥义。
最后万般奥妙都化作了一个字——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