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游戏
林苏最害怕的猜想没有成真, 至少姑姑等人是喜丧,虽然遭遇兵难,却也幸运地存活了下来, 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九十岁, 无病无灾,子孙满堂,家业兴旺, 逝世时, 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按理来说, 他应该高兴才是。
然而,看着眼前这一个个冰冷的木制牌位,林苏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是啊,其实他早就该预料到了,虽然他曾赠姑姑等人延年益寿的灵果仙酒,但他们到底是禸体凡胎,寿数有限,他一离开便是数十年, 姑姑他们,又怎么可能等得到他呢?
林苏沉默地给他们上了一炷香。
陶承祐安静地退了出去,给自己这位多年不见的表哥在祠堂独处的时间。
过了许久, 他才见林苏从祠堂里面走了出来,神情恍惚, 茫茫然不知要所往何处。
“道安表哥。”看着这样的林苏, 陶承祐试探着唤了一声。
林苏这才仿佛有了一些身处世间的真实感, 他回过神, 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轻声道:“承祐。”
多年未见,陶承祐已非昔年总角少年,面对如今显然不是凡人的林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何是好,只能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方遗憾道:“当年徐相故去后,父亲本欲收殓其尸骨,供人私下祭拜,奈何徐相仇敌甚多,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
“别说了!”林苏忽然提高了声量,打断了陶承祐的话。
少年奇道:“究竟是哪里来的长辈,竟然让祖父这么重视,还有这般阵仗……”
他又轻声道:“别说了……”语气竟然宛如恳求。
“表哥,这些便是我们陶府的不肖子孙了。”
只是再见面,林苏年轻依旧,风华正茂,而自己却已非昔日少年,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两相对比,陶承祐心中便忽生怅惘之感。
好在陶家刚祭祀不久,陶府诸人都在府,赶过来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
在得到林苏的允许后,他很快就召集陶家的子嗣,前来拜见林苏。
祖父又转过头来,面容严肃,对他们介绍道:
“这位,便是你们的表叔公。”
但陶承祐到底在官场打磨了许多年,很快就反应过来,与一位传说中的仙人有联系,对他们陶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众人来到堂前,此刻厅堂内站着两人,他们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而另外一人,就是他们所要拜见的长辈了,少年好奇地偷偷抬头一瞥,顿时便大吃一惊。
只见那站在祖父身旁的那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神骨秀异,霞明玉映,玉骨冰肌,超凡脱俗,几乎让人怀疑是哪里的仙人坠入凡间,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出尘之态?
这和少年原本所想的糟老头子的样貌完全不同。
他看着这位容颜未改的表哥,心中复杂难辨。
两人正窃窃私语,便有一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训斥道:“不可多语。”
这是陶承祐的三儿子的第二子,算上陶承宣的孙子,在陶府新生代中排名第十一。
当年他便曾听闻这位表哥似已入道成仙的传闻,儿时惊叹,信以为真,但数十年来,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去,只以为是乡人误传,若非母亲常年唠叨,对林苏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事情深信不疑,他早就为这位失踪已久的表哥立下衣冠冢了——事实上,时人最重香火祭祀,陶承祐还曾想过为林苏收养或者过继子嗣,以传承林家香火,以免林苏死后无人祭拜,断了宗祀,鬼景凄凉。
他听到祖父恭敬地对那位青年男子如此说道。
“祖父这么急找我们,到底有什么事啊?”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锦衣玉袍,唇红齿白,此刻面上满是不解。
不料有一天,他竟还有再见到这位表哥的一幕。
“知道了,三叔。”少年少女只好悻悻地住了嘴。
陶承祐一时竟不敢说话,生怕刺激到面色突然变得更加苍白的林苏。
“听说是有一位多年不见的长辈上门,特意让我们去拜见。”一个少女凑过去回道。
仙凡之别,便是如此吗?
少年心中纳闷,暗道祖父莫非被朝中的暗流给刺激到了,神志不清了?要不然,怎么会指着一个青年男子唤“表哥”呢?
但陶承祐积威以久,陶府众人心中再怎样奇怪,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林苏“表叔公”。
最尴尬的就是陶承宣和陶承祐的儿子了,都是三四十岁甚至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却要叫一个看上去比他们儿子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男人为“表叔”。
不过这些男人心中也奇怪,他们可没听门房说过有这位“表叔”来拜访,这位“表叔”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陶府里面的?简直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而林苏看着堂下这乌泱泱一片的人,不禁有些恍惚。
陶承宣生有三子一女,陶承祐生有四子三女,陶承姝则早已嫁予他姓,另生子女,不在此处。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今的陶家,早就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了。
林苏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想要从里面找出一些熟悉的样子,却也只是徒然。
就算再像又怎样,逝去的人也已经逝去了。
只有他们的血脉,流传了下来。
凡人,总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出生,又一代一代地逝去。
看着这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林苏又再一次体会到了时间的力量。
若干年后,或许当他再次回到这里时,这些面孔也将长眠于地下,而代替他们的,则是新的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林苏将思绪牵引到现下,陶府子孙们挨个向恭敬林苏问礼后,便离开了,只有陶承祐在此,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林苏。
林苏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将这些子孙叫到他面前的原因。
然而林苏还是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期待:“他们,并无仙缘。”
仙缘是什么,林苏到现在也说不上来,它虚无缥缈,却又似乎真实存在。
有人吃土都能吃出仙缘,而有人,一辈子寻仙问道,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就算是能作弊的玩家们,从游戏公测至今,也并非个个能踏入仙途,更何况是游戏里的芸芸众生们。
事实上,在朝阳小世界,能拥有仙缘的人始终都是少数,林苏辟谷之后,也同样能感觉到普通人身上和“道”有关的缘分。
陶府诸人,都无仙缘在身。
闻得林苏此言,陶承祐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对林苏拱手道:“表哥,你一人在外跋涉,多有不便,不知是否需要童子照料……”
但林苏依旧摇头。
陶承祐心中更加失望了,他原本以为传说中的得道真人身边都会有童子随侍,纵然他们陶府子弟无人拥有仙缘,但能送去给林苏做童子,也是好的,不料林苏并无此心,他只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是仙缘难得,仙人难见,纵然如今陶府子弟无此根骨,熟知后世子孙便一定没有?
谁能说,认识林苏这一位仙人,就不是他们陶府的仙缘?
更何况,若能得仙人看护,未来陶府纵然不能再维持如今的富贵,也不至于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陶承祐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一个机缘的。
“表哥,不知你要在此地待多久?我好让子弟们带你去各处逛逛,四十多年已过,安源城早已与过去不同……”
听着陶承祐有些急切的话,林苏抬起头看向他。
他看着陶承祐,眼前这个苍老威严、精于世故、为家族繁荣延续汲汲营营的老人,似乎与数十年前潭县院子里,那个跟着李小虎兴致勃勃地爬墙,发现自己爬不上去后羞恼地哭鼻子,被嘲笑后委屈地跑到他面前、寻求安慰的总角少年重合到了一起。
林苏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破旧的砚台,这砚台还是他初入游戏时得到的,陪伴了他许多读书的时光,现在想来,当初他为科举悬梁刺股、熬夜苦读,被李夫子和徐覃天天催促着学习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却又已经恍若隔世。
“表哥?”陶承祐看着林苏拿出这砚台,不解其意。
有陶承祐看不见的五彩烟气涌入这方砚台中,陶承祐只觉自己眼前一花,林苏手上的砚台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似乎没有,依旧是那一副灰扑扑的样子。
“此方砚台,若持中庸之道,可保汝百代不灭,若行作恶之事,则灵性自消,崩倒如夕朝,若行善积德,则千代可期。”
陶承祐不过一晃神,手中就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砚台,而林苏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只回响着林苏缥缈的余音: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陶承祐心中一凛。
却说陶府众人拜见林苏后,便各自离开,只是小辈们还是聚集在一起,对林苏这位“表叔公”议论纷纷。
“说起来,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位表叔公?”
“祖父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不过这个表叔公长得可真好看,要是不是表叔公,是表哥就好了……”
“小花痴!”
“我才不是花痴!”
“等等,”那排行十一的少年一拍脑袋,突然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众少年少年纷纷问道。
“你们还记得吗,曾祖母还没去世前,经常念叨着一位表叔公,她的娘家侄子,你们说,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怎么可能?”另外一个少年反驳道,“曾祖母的娘家侄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比祖父年龄还大,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可说不定!”陶十一郎振振有词道,“曾祖母可偷偷跟我讲了,这位表叔公早就已经得道成仙了……你们想想看,一位仙人,长得那么年轻不是也正常?”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觉得陶十一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实在是林姑姑过世前常在他们耳边念叨,念叨得他们半信半疑。
“切,这种话,你们也信?”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少年吊儿郎当地说道,这是陶八郎,在陶府众人中最是不学无术,仗着家世,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他斜眼看着这群少年少女,不屑道,“一群小孩子,我可不跟你们讨论这些幼童才相信的玩意,刘兄约了我去春风楼里玩,那才是真正仙人去的地方呢!”
“呸,不就是青楼吗?”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春风楼的好处了!”陶八郎摇摇扇子,作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里。
不料他还没走出大门,就被陶承祐给下令抓了回来,并且在众目睽睽下,扒了裤子,用荆条将屁股都给打红了。
痛倒是次要的,关键是羞耻。
陶八郎也不过十五岁,最是好面子的时候,在兄弟姐妹面前露了屁股,当即就哭得稀里哗啦,发誓一定好好读书,再也不去青楼楚馆了。
原来是陶承祐经林苏提醒后,心中一凛,知道陶府发达起来后,不少子弟都开始懈怠,甚至养成了骄横的性子,目中无人,尤其是最近十来年长成的子弟,没有经历过战乱,也没有受过什么苦,于是他决心整改家族风气,而陶八郎,就成为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不得不说,这一手段很是奏效,震慑了陶府许多人,毕竟谁也不想和陶八郎一样,在众目睽睽下扒了裤子打屁股,一时之间,陶府的学习氛围空前浓厚。
而陶承祐,也把“积善行德”作为陶家的家训,推行了下去,要求诸多子弟日行一善,久而久之,便成为了陶府子弟的习惯,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林苏已经离开了曲海省的府城,回到了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