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游戏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里！”那乞丐如此懒洋洋说道。
这乞丐不是别人, 正是昔年林苏入京赶考时，在密牢里结识的郝发财。
当初郝发财在乞丐道士的忽悠下，无知者无畏地进入了“散金道”这个大坑, 成功开启了一破碗、一烂袍, 清风赤脚沿街乞讨的生活。
大概一甲子前，乞丐道士在荒郊野外睡觉的时候，突然猛地睁开眼睛, 从地上蹦了起来, 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此时、原来是此时！”
“时辰到了！”
“哈哈哈，千金当来！”
吓得躺在旁边睡觉的郝发财从石头上滚了下来, 几乎以为这糟老头子被穷疯了。
然而不多时，只见漫天金霞铺天而来，再往近一看，这来的哪里是什么金霞？分明是一层层金灿灿银闪闪的金银潮水。
乞丐道士袖手一挥，将手中破碗往上一扔，那如遮天云霞般的金银便如乳鸟归巢般尽数落入他的破碗。
漫天金银潮水尽入碗中，直至最后一缕金潮消失不见，那乞丐道士见状哈哈大笑，唱了句“千金散尽还复来”, 便伴随着满天金光，仰天长啸，破虚而去。
闻言，林苏忍不住眉头一跳，连忙道：“师弟厚爱了，我觉得，我和散金道缘分较浅，还是锱铢道更适合我一些……”
事实上，当初林苏散尽修为之后，便变成了一个凡人，垂垂老矣，寿数将近，本没有多余的寿命再踏仙途，可林苏却成功转修了道途……
而郝发财还在那长吁短叹，似是在惋惜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一掷千金、豪爽潇洒的散金道人，多了一个斤斤计较、吝啬小气的锱铢道士。
“不过你和我们多宝道果然有缘……唉，只可惜，你偏偏想不开，转修什么不好，偏转修锱铢道？那一群吝啬鬼有什么好学的？要我说，我们散金道，那才是真正的光明大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修道者中多的是偶然得到机缘踏入仙途的，并无师父教导，比如林苏过去遇到的吃土少年。更何况三清向来同气连枝，只要修了三清道法，就是三清门人。
徒留原地呆呆愣愣的郝发财。
郝发财呆呆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天空, 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比脸还干净的破碗，突然悲从心来, “哇”地一声, 抱起破碗哭了起来。
如今的郝发财胡子拉碴，满头乱发看不清脸，衣服破破烂烂，看上去和过去的乞丐道士没有丝毫区别……
“啧啧啧，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甲子，你就又修炼到了辟谷境，马上又可飞升了……人和人还真不能比……”
林苏将郝发财迎入院中，墙上的爬山虎越发葱郁了，还开出了一朵朵黄绿色的小花，像是一粒粒小珍珠。
当初林苏散尽修为、沦为凡人之后，便转修了上清多宝三道中的“锱铢道”，修的是《洞玄上清多宝经》。
“师兄你当初就应该拜入我们散金道门下嘛……”
郝发财闻言摇了摇头，忧伤地叹气道：“没有经历过千金散去、囊空如洗的痛苦，又怎能感受到千金归来那一刻的快乐和满足……”
他如今来见林苏，也只是在林苏飞升前，与他送别。
不，我并不想感受。
不过郝发财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说不定是林苏过去在哪里有了奇遇，得到了能延长寿命的灵药，故而他也没有多嘴一问。
更何况林苏虽三拜九叩离开了“天常道”，但修一却并没有收走代表他身份的玉牌，如今他的辈分还挂在修一名下。
多宝三道皆修《多宝经》，只是因为三派门人理解不同，故而教义和行为准则上有许差别，观想出的《多宝经》也各有差异。
从此, 郝发财就继承了乞丐道士的道途, 也继承了他的贫穷，继续拿着破碗沿街乞讨，勒紧裤腰带，散尽千金，囊空如洗，身上不留一分钱。
林苏虽拜入“锱铢道”门下，却并无师父，“锱铢道”在朝阳小世界的传承已经没落，只剩下一个清洮，而清洮的修为还不如跌落境界前的林苏，自然不敢收他为徒。
或者说，他就是新的乞丐道士了。
两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林苏从袖中拿出一壶酒，招待郝发财，自己则以茶代酒。
“好酒、好酒！”郝发财仰起头，一口将壶中酒液咽下，随即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擦了擦嘴，看着林苏遗憾道，“如此美酒，你却一滴未尝，实在是可惜。”
林苏只笑道：“喝酒失态，只怕会让师弟见笑。”
郝发财摇了摇头：“啧啧啧，你这副假正经的样子，还真像个锱铢道人！”
只是他和林苏正叙旧着，饮下美酒，郝发财却突然一叹：“真是没想到，如今还在此间的，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他眉眼间有些黯然。
乞丐道士已经飞升而去，他们过去在凡间认识的亲友也早已归于尘土。
而清洮虽成功入道，但他的修行却并不顺利，尽管因为琼池秘境成功辟谷，但后续修行速度缓慢，几乎看不到突破的影子。
不过好在清洮对此也并不执着，实际上，比起修炼，清洮更在意的，是三贪教。
清洮发现，无论是他师父的死因，还是后续雍朝的灭亡，以及之后的多年混乱，背后都隐隐有三贪教的影子，更遑论清洮行医天下时，看到不少三贪教弟子为非作歹，恶意引发骚动和恐慌，好像唯恐天下不乱。
在雍朝刚亡国，而南北朝尚未出现的那十几年，整个大陆宛如都陷入了地狱，军阀割据，战乱四起，各地一片混乱，百姓流离失所，命比草贱。
于是清洮开始不停追杀作恶的三贪教弟子，曾经与楼罗伽多次厮杀，生死一线。
最后，清洮以寿命为代价，斩杀了楼罗伽，自己，却也重伤不起，只能苟延残喘。
楼罗伽死后，三贪教群龙无首，很快就崩散了，没有了三贪教的捣乱，南方和北方，也分别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国家，统一了那片区域，至少让百姓有了些许喘熄余地。
而清洮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找到一个弟子，将“锱铢道”传承下去，不负过去师父的教导和养育之恩。
可惜仙缘难寻，有仙缘的弟子也难寻——不然当初“天职道”的道士也不会和修一抢林苏了，更何况经历过多年战乱，人口大量锐减，仙根更是稀有。
——直到清洮遇见了林苏。
当林苏见到清洮的时候，一切的故事都已经结束，在将“锱铢道”功法传给林苏后，清洮便安然逝去。
一切的爱恨情仇和刀光剑影，都随着他的身体埋葬。
如今，林苏终于又找到了另一个能修炼“锱铢道”的弟子，将《多宝经》传给了对方，偿还了清洮的传道之恩。
林苏重入道途后，曾再探九幽，得知他过去的亲友故交们都已入轮回，一世平安。
唯独徐覃的魂魄不知所踪。
他的游魂，好似从来都没有来到过地府，而苍茫大地上，也不见他的气息。
鬼差告知他，约莫百年前，在徐覃死去的那一年，黄泉暴动，无风起浪，冲天而起，不少游魂都在那一场劫难中失踪，也许徐覃的魂魄也被黄泉卷入了其他世界。
但林苏知道，鬼差只是在宽慰他罢了。
此间魂魄，极重身体，可是徐覃的身体却……
那年林苏从现实回到游戏，他只见到了满地乌黑的灰烬。
林苏甚至都不知道徐覃究竟还能不能凝结魂魄。
可是林苏也只能这么宽慰自己，明昭是隐煞之体，也许和普通的游魂不同。
既然没有亲眼见到对方消散，或许，就还有再见之机。
院子里，郝发财还在和林苏对饮。
林苏饮下一盏茶，心中一片宁静。
故人皆逝，他对此间已无留恋。
如今传下锱铢道法，因果已了，他也可以离开了。
“说起来，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锱铢道’？”郝发财又喝了一口酒，好奇地问道，“我想你应该不只这一种选择。”
林苏只是笑了笑，目光悠远：“因为六十年前，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你得到了一些东西，就会失去一些东西。”
“代价也许会迟到，但它一定会来临。”
“好吧，”郝发财嘀咕道，“你的确很适合‘锱铢道’。”
“唉，师兄，时间将至，你该走了……”郝发财愁眉苦脸道，“真可惜，你走了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尝这些免费的美酒了！”
林苏笑道：“那你可要快快追赶上来，不然我袖中的酒，恐怕就没你的份了！”
郝发财叹气道：“你可真看得起我。”
“走吧走吧！”郝发财寥落地挥挥手道，“别傻坐在这里了，赶紧走吧！”
林苏却站了起来，郑重道：“师弟，多谢。”
如今这世界上，能来为他送别的，也只有郝发财一人了。
“都叫你别那么正经了！”郝发财不适应地抖了抖腿。
“说得对，”林苏冲他一笑，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郝发财遥远的声音：
“到了上界，可别忘了替我给那臭老道带口信！”
“知道了！”
林苏踏出一步，突然闻得远处山中传来阵阵虎啸。
他不禁莞尔。
全身的力量都在不停涌动，六十年前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但这一次林苏没有抗拒和犹豫，他顺着身体的本能，踏入了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