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陈栢发现陛下越发待不住了, 他迫切地想要回到上京。
他经常坐在窗边忽然出神,尤其看着窗外那些树木时,眼中总是有些温存。找了这么多年的恩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同她说, 可是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立刻回去寻她。
每到这时,陈栢都不忍打扰, 将东西放下便默默离开。
寻找游惊山下落的兵马增了一倍, 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没日没夜地搜了五日,游惊山的尸首在林中终于被找到了。
确认过, 身上的刺青与曾经的伤口同描述中一致,除了打仗时的旧伤, 他身上新落的撕咬伤尤为明显。显然, 他也经历了裴煦他们经历的, 在山里被野兽袭击。
“葬了吧。”裴煦看着他的尸体道。
没有曝尸荒野, 也不曾对尸体上刑, 对叛贼这般是少有的。
陈栢大概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印象里,在南月时期,游惊山便是一位赫赫有名将军。同陛下一样年少成名, 从来征战所向披靡。若非后来两国关系冷却, 兴许他会和裴煦成为好友。
裴煦是他今生唯一一个无法超越的对手,这次两人一同落险, 虽对方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却也能算打了个平手。
陈栢松了口气,暗自给信中内容的危险级降了一等。然下一刻,他听到的话,却又让他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煎熬地等啊等,最后只等来他一声轻笑。
众将士齐刷刷应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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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暗中乱了套,陈钧已经好几日没敢往回递送消息。
陈钧很煎熬,眼下皇宫中不能没有人打理公务。季枝遥像个甩手掌柜一样将所有事情丢到他身上,自己一人逃之夭夭。小皇子尚在襁褓中,她竟真的如此狠心说走就走。
西澜事宜处理妥当, 放眼望去, 尽是断壁残垣。西澜城需要重新整治,不过眼下除却此事, 好像上京城更令他在意。想到这,裴煦眸光微暗,沉声道:“即日启程回京。”
他渐渐放下提防,甚至为自己有这般想法感到愧疚。可就是这松懈的一天,季枝遥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就连玉檀也不见踪迹。
几日前,在陈钧和冬藏的陪同下,季枝遥出了一次宫。他们去寺庙中为陛下祈福,安全起见,他们没有告知其余人。
“陛、陛下,回京之事需要暂缓吗?”
陈栢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战事结束,能让陛下如此忧心的,除了临安公主,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裴煦缓缓舒了口气,抬眉看了他一眼,“为何要缓?”
他将信急匆匆递进去,递给正雕玉佩打发时间的裴煦。展开看完几行字,他面色虽无大变化,可陈栢直觉是件大事。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准备回朝,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陛下知道公主下落不明,我们全部都得死——”
陈栢懵了,再抬头,被映入眼帘的鲜红吓到。刚才还完整的玉佩,此时已经从中间被掰断,断端直直嵌进了他的肉里。
“陈大人,所有宫殿都已经搜查过,就连冷宫、慎刑司都找遍了,没有看到公主”
“孤得回去看看.儿子。”他中间停顿了一下,耐人寻味。
他不敢出声,在一旁静静等待。
“哎”他走出门后,叹了口气。夏日已至,他却感受不到天地间一丝暖意。
孤身离开便算了,天下之大,陛下总能寻到人。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到时便是整个皇宫的人给她陪葬都不够。
陈钧心中一直隐隐担心季枝遥会使花招,因此一直十分警惕。可到最后,季枝遥只是求了三个平安符便安安分分地回了宫,回去以后照例批折子,看医书,跟往日并无不同。
一众人即刻封锁了宫门,每一处都找,陈钧急的焦头烂额,却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他猛地闭了闭目,逐渐接受护主不利这个事实,哑声说:“为今之计只有….禀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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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急密函,陈栢素来没有资格看。
全军上下严肃整装,班师回朝。
回京那日,满城皆在个恭贺陛下大胜战役,喜气洋洋,却无人知晓远处皇宫中的人,个个都慌得不敢大喘气。
陈钧一早便站在宫门外,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凝望城门的方向。陛下王军军纪严明,刚刚好在算好的时间里入城。周围人都在欢笑庆祝,只陈钧一人远远看见圣驾便跪地不起。
裴煦的车马后,还跟了一辆囚车。上面是两位女子,衣衫破旧,用单薄的被衾掩住了面容。她们二人各怀侥幸,都在寻得最后生机。
周遭好奇、嫌恶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刀扎在她二人身上。季云霜死死盯着章雪柔,这时候都还在试图击溃她。
“待我见了七妹,只要她一开口,我必能活下去。”
章雪柔听惯了她这样的语气,已经不再被她吓住,哼笑一声:“从前在将军府,我从未听过你提你七妹一句好。如今需要她了,又成了你无法割舍的依靠。季云霜,这些话你骗骗自己就算了,这样的伎俩,还想瞒过陛下?”
“你如今和我也无二区别,有这时间呛我,不如想想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阿遥的事情。若真有,你以为你能活下去.”
她这话提醒了章雪柔,确有一事,但.应当没那么容易败露。
她侥幸地想着,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宫里苦苦支撑的那个人。
上京的夏日日光充盛,她们在外头被晒得皮肤通红,又干又辣。前面的车驾径直路过了陈钧,而她们的囚车,根本没能进宫,直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
陈栢随陛下入宫,闵潇则叼着根草,从马车上跳下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先把这两个带去地牢,其余的事情容后再说。”
陈钧握了握自己腰间的长刀,心想也只有如此。抬眼看去,囚车上其中一位面生,另一位却似是故人。
“她犯了何事?”陈钧将人拖下来时问。
闵潇瞥了眼,不以为意,“哦,你说这个冒牌货?”
冒牌货.
他收起惊讶,“这是何意?”
闵潇呸一声把嘴里的草吐出来,语气鄙夷:“顶了旁人恩情的冒牌货,哥哥竟然还留她性命,若是我,早就腰斩了!”
章雪柔被吓得一哆嗦,胡言乱语地求他饶命,见了谁都只知道喊饶命。
看来这一趟出征,宫中和战场上都上演了几出好戏。如此一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生还的可能又有了。
闵潇:“走吧,待会里面那位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啊——”
陈钧嗯了一声,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裴煦的车驾直接停在月涟居外,撩开车帘,宫廊和宫内都黑压压跪了一地人。
他踢了踢袍角,沉着脸走下车,徐步进入月涟居。只往前走了两步,他便停下。随口问了一个地上跪着的宫女,“这里之前有一棵罗汉松。”
宫女哆嗦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说:“回陛下的话,之前陈大人在宫中搜查时,发现有许多绿植下都被人埋下了麝香包,那棵罗汉松便是其中之一,已经被搬出去处理掉了。”
裴煦极力克制着情绪,问完站了会儿,便从她身前绕开,往宫殿中走。正殿冷清无人,一旁的偏房却传出阵阵孩儿啼哭。
里头的宫女没抱着小皇子出来,心中也是极怕的,小皇子不能吹风,不能在外一直等候。
裴煦动了动手,给陈栢一个手势,他立刻会意,过去打开了偏房的门,之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里面的宫女深呼吸数回,才稳稳地将皇子抱出去。
“参见陛下。”她准备跪下时,身后的陈栢拿剑抵住她膝盖,免了她的礼。
不远处的裴煦目光全部落在这襁褓中的小婴儿身上。果然如信中所说,他的眉眼生得很像他母亲。方才还啼哭不止,见到他父皇后,竟止了哭声,还对着裴煦笑起来。
陈栢也不禁看向这孩子,他真的十分可爱,白白胖胖的,眼睛水润得像能滴出水。只是,他有些摸不准陛下是怎么想的。
他只远远看着,却始终没有伸手要将孩子抱来。
在这僵持时,陈钧和闵潇办完事回来了。看到地上跪着的人,虽然有心理建树,亲眼见着了还是吓了一跳。
闵潇走快两步在前头,看到那小萝卜头,立刻凑过去笑嘻嘻地要抱。
宫女无措地看向陛下,不知给还是不给。最后见陛下点了下头,面上一抹无奈,她才将孩子交过去。
闵潇自己还跟个孩子般,抱着这小娃娃只觉得好奇。手刚想捏捏他肉嘟嘟的脸,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手背上。
“这是孤的孩子。”
这话刚刮着耳朵落下,手里一空,孩子到裴煦手里了。
众人瞧着冷面心狠的君王,就这样一手抱着小皇子,一边缓步走进正殿当中。
陈钧默默跟在后面,站在门边,之后跪在地上等候发落。和他一起领罪的,还有冬藏。
闵潇似乎早已习惯裴煦这样强大的气场,因此上头这位一直不吱声,便由闵潇代劳,好好过问一下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陈钧,你可是哥哥近侍营中位列前三的高手,怎么一个女人都没看住?”
陈钧:“属下罪该万死!殿下似乎早有预谋,是趁我不备时出逃的。”
裴煦没有打断他,于是他接着说:“自从殿下生产完,她便一直郁郁寡欢,神志状态时好时坏。她每日都会在宫中散步,每七日就会出宫散心,属下只当她真的想放松精神才.”
“郁郁寡欢?”裴煦的重点抓得有些偏,默了默,他追问:“为何?”
“属下也不知,问过玉檀,她也不明白,说可能是生产时太痛苦,又……又没有陛下陪伴。诞下皇子以后就一直很抗拒接触孩子,喝了许多太医院调理的药,才逐渐肯看小皇子一眼。太医说,这是产后气郁导致的。”
“她此胎生得艰难,心中有气有怨是正常的。”这话像是他自言自语,过后,他将怀里的小皇子放到宫女推来的摇车上,之后才进入正题:“搜了哪些地方?”
“回陛下,宫中里外已经搜遍,确认殿下已经离宫。上京城内外盘查过,殿下没有出城,只是也没能在城中找到她。”
裴煦沉思许久,期间,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椅子把手。每一声,都如巨雷般砸入众人耳廓。
闵潇在一旁逗孩子,不亦乐乎,根本不融入他们的紧张氛围当中。
“.”
“上京城有一座有名的花楼,背靠水域,以晚间游船闻名。”
陈钧从不逛这些地方,自然不熟悉。被裴煦这样一点,他立刻弯腰得令,想去排查。
裴煦淡淡看了他一眼,“现在去,她人也早不在上京。”
他起身,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游志。顺着河道图细细往下看,忽然动作微微滞住。
把书卷拿到烛台侧,他凑近了些。纸上阴影有一人变成两人,裴煦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闵潇抢答:“上京水道可以直通云烟城,你看,这上面云烟城的字迹都快被磨掉了。”
陈栢从后面揪住闵潇的领子,将他往后拽了几步,“莫要干扰陛下!”
“谁干扰他了!他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云烟城.
陈钧便是在云烟城时才同季枝遥见的第一面,他们二人在江南待过一段时间,季枝遥能想到从水路离开这样的计谋,便有可能会做足陷阱。
陈栢也想到这一处,不同意闵潇所言:“她和陛下曾在云烟城和潭州待过一段时日,若是要掩人耳目,尤其避开陛下的追查,便不会选择他们熟知的地方。”
闵潇:“那你说,云烟城往北是广陵,往南是岭南,若是不去云烟城,她会去哪?”
陈钧皱眉想了会儿,:“殿下生产不久,身子虚弱。岭南多瘴,若是想活命,不会去那里。”
闵潇听后觉得很有道理:“也是,广陵商业发达,南来北往许多人,城中忽然多了生面孔,她也不易被人发现。而且,广陵中有不少女子从商,若是要养活自个儿,广陵是最好的去处。”
裴煦一言不发,不知何时从袖中拿出之前在军营中掰断的那枚玉佩。几日时间,陈栢发现上面锋利的边角已经被磨的圆润,一分为二的两块,正好成了一对玉饰。
“陈钧。”裴煦叫他名字。
陈钧随即应声:“属下在!”
“京中事务,交由你和陈栢。女人你琢磨不透,前朝那些臣子,你当是有分寸的。”
他将两块玉佩合在一起,咔哒一声脆响,“孤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陈钧愣住了,仿佛在质疑自己听到的话,陛下从不给人机会……
陈栢在一旁有些担心,“陛下,若是您不坐镇朝堂,那些臣子恐会起异心啊!”
“那便一个个揪出来,顶撞一句,杀一个,诛灭九族为止。”
“.是!”陈栢顿了顿,“陛下此行不需随侍吗?”
裴煦没看他,拂袖起身再去摸了摸自己儿子,“你们二人只需照料好宫中事务,不得让任何外人接近月涟居,尤其后宫剩下的那些人。”
“其余的交给无影。”他停顿一下,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他回来了,让他随行。”
听到这名字,陈栢和陈钧皆面色一变,同听到陛下名字时是一样的变化,眼里仿佛在说——他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