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卫期深深注视一眼梁和滟和裴行阙, 手里的红封捏得紧到发皱。收下这个意味着什么,他们大家其实都知道,梁和滟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梁拂玉叫送来的红包。

但她是真的不想收, 她对婚姻没有期待,和卫期之间, 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他们两个人有过太熟悉的几年, 那时候她抽条正长大,而卫期是管束她的对象,于是不可避免地只把卫期当成哥哥, 后来遗憾, 也是遗憾当年曾经那么好的人, 也躲不过权衡利弊, 来疏远放弃她。

卫期却执拗地伸出手, 想要把那红包递给她, 声音有点低哑:“真的不要?”

裴行阙站她身边, 从前他是紧挨着她站的, 如今两个人和离, 他自觉退出两步,隔出一个不会叫她觉得被冒犯的距离, 拿捏着那一点分寸。

梁和滟叹口气:“我……”

她是不想把话讲得太绝的,事情做得太绝了,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但是卫期现在的样子, 太倔强。

话要落地,她深吸一口气, 试图要把话讲得委婉点。

下一刻,一直白净的手抬起, 捏住那红封。

那是一只被养得很仔细的手,指甲浅粉,指骨修长,白皙,干净,从关节处透出淡粉色来,好漂亮。

小姑娘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

几个人之间的争端消弭无形,卫窈窈捏着那红封,朝梁和滟眨了眨眼。

他讲得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但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受了委屈,指的是什么委屈。

他走过来,拂开衣摆,朝梁和滟下拜,这一下倒是很潇洒,显出点世家公子的模样,看着仿佛是刻意练过这动作的。

她嗓音清甜,眉眼鲜活,和卫期一人一边,扯着那红包,她喊一声,撒娇的腔调:“哥哥——”

梁和滟看着他,一时半刻不晓得该问些什么,僵硬之际,裴行阙倒是凑过来,轻轻问:“县主,我能不能问他些事情?”

裴行阙是体面人,梁和滟也不觉得他会放任梁韶光真把一个面首塞她身边,她猜测这是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后的结果,而裴行阙似笑非笑颔首,跟她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快到侯府的时候,碰到了长公主殿下,她一路敲锣打鼓地来,热闹纷繁,半街小孩儿都吃到了她身边人分得糖,听她讲,她要怎么把她的心头好送给她才和离、成婚期间又受了委屈的小侄女——要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要长公主带他走完后半程,只怕阵仗还要更大点,我恰好要回府来,就把人截下,带回来了。”

好半晌,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进来。

他们走了,梁和滟还另有事情要忙——梁韶光送来的那个面首。

他解释:“到底如今同住屋檐下,我总要晓得,这是个怎么样的人罢。”

梁韶光府里,养着不少面首,肥瘦高矮,参差不同,她这人口味儿很杂,只要生得好看,总是喜欢的,不然当时也不至于想着要把裴行阙收入囊中,梁和滟想到这一茬,似笑非笑:“这人差点就是侯爷的同僚。”

裴行阙抬眼,瞥那男人,他说话从来留情面,此刻却直白到显得刻薄,冷冷道:“衬长公主还好,衬县主,太鄙陋,不配做我同僚。”

裴行阙不接茬,只是询问她要不要叫那“礼物”来,梁和滟是不怎么想看见那人的,但是既然来了这里,也不能就放那里不管,她头疼着,想半晌,叹口气,叫把人请进来。

梁和滟坐上首,看下头的男人,到底是梁韶光府里出来的,倒也没有裴行阙讲得那么糟糕——身量高挑,腰细腿长,面色白净,眼眸乌亮,穿得很干净整洁,就是脂粉气有些太重,细细看,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梁和滟有些心虚,垂着头,偏过脸,轻咳一声:“敲锣打鼓,还一路发糖?”

卫窈窈弯着眼,伸手要拿过那红包:“哎,滟滟姐姐不要,这个给我吧,好不好?我和滟滟姐姐是一样的嘛——”

“见过县主。”

她瞥一眼裴行阙,他脸上没什么恼色,但也没再笑着,只是瞥一眼外面:“卫少卿倒是很大方,一定要人接他红封,不接还不罢休。”

她合了合眼,想,她自己猜得还是少了,只怕到明日,京畿附近的人都要晓得,她新得了个面首了。

梁和滟叹口气,揉一揉两鬓:“那银锞子我稍后还侯爷。”

卫期仿佛终于回神,他垂下手,没有叹气,只是有点空洞地看一眼卫窈窈,眸光是散的:“好吧,那给你吧。”

梁和滟飞快地抬头,瞥他一眼,他神情认真,微微带笑,仿佛真只是要问一问,这新入府的是个什么身家背景,脾气秉性。只是那笑意并没深达眼底,他虽然是笑着盯着那人,但梁和滟总觉得,他眼里笼一点冰霜。

想想也是,这个人的事情一闹开,只怕京中又要纷传些他不干不净的话,一个皇子,有这样不经的传言,回去之后,为子嗣后代计,夺位之类的,只怕也要受些影响。

他厌烦这人,也是情有可原。

梁和滟对此可有可无,梁韶光送来的人,她是碰都不愿意砰的——尤其这人大约也已经被梁韶光或者其他什么人碰过了——梁和滟不太乐意要这样的男人,她在这事情上有些好洁,不太乐意跟别的女人用过的男人再做什么事情。当初嫁给裴行阙的时候,虽然不心甘情愿,但好歹也是个从来不受看重,身边连个侍女都无的,也算干干净净,才勉强答应。

梁和滟这么想着,又看一眼裴行阙。

他也正看着她,等她答话。

“侯爷随意。”

裴行阙偏头,咳了几声,他近来身体时好时坏、反复不停,梁和滟上次见他时候脸色还红润,此刻又有点发白,咳过后,他移开掩唇的手,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才轻轻问:“郎君叫什么?”

“崔谌。”

那人瞥裴行阙一眼,也咳两声,轻轻的,短促尖细,开腔卡一点矫揉造作的音调,像闷哼一声一样,一听就晓得是在学裴行阙咳嗽。好不驯的一截反骨,梁和滟还没见过这样的,来了兴趣,撑起手臂,抬眼看他一眼,觉得实在有点意思。

她又看裴行阙,他倒没看下头崔谌,只是看她。

裴行阙一贯以好脾气出名的,被如何折辱,脸上都没半点愠色的人,此刻似笑非笑,眸光沉沉:“县主喜欢这样的吗?”

他指一指下面:“县主对他仿佛很感兴趣?”

梁和滟懒散笑笑:“没见过这样的,有点意思。”

裴行阙眼垂下,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他撑着头,又咳两声,看向还想学他咳的崔谌:“崔郎君多大了?”

“十八。”

“比我还小?”

梁和滟先拿来跟自己比了比,又下意识拎来跟身边挨着的裴行阙比一比:“比侯爷小三四岁呢。”

“年轻又有趣,怪道县主感兴趣。”

裴行阙笑起来,语气低低地讲,眼睛看着下面人,脸色不怎么冷,却也讲不上和煦:“比我年轻这样多,又有趣,真是不错。”

梁和滟想到另一件事情:“崔郎君是良籍还是贱籍?”

原本还从容答话的崔郎君一下子被戳到伤心处,抬手,微微仰面,眼角一滴泪光映着日头,一闪,顺着脸颊滑落一寸,要滚落的时候,他才抬手抹去,动作可怜至极,仿佛压抑着极致的伤怀情绪,叫人心疼。

梁和滟裴行阙都看得面无表情,等他抹完这滴泪,梁和滟还又把话题重复了一遍。

崔谌又要落泪,但那滴泪终于也只是打晃,在眼眶里来回地打转,并没再落下,他垂头,低低道:“自然是贱籍。”

隐约听得出哭腔。他略一顿,抬头看梁和滟:“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呢?”

裴行阙撑着头,忽然低低笑了一下,慢慢道:“也说不准,就有心甘情愿的。”

话讲得像是在调侃崔谌,但梁和滟总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不像是在说这件事情,而崔谌显然没想那么多,他抬头看过来,唇咬紧了,好可怜的模样:“侯爷这话什么意思?做男人的,志在四方,若非身不由己,又有谁愿意困守这里呢?”

“我没讲你。”

裴行阙叩一叩膝盖:“我讲我自己。”

他才没心甘情愿,当时因为不做梁韶光面首的事情,把她气成那样,可想他拒绝的手段有多激进了,联系上前因后果,梁和滟更觉得他像是在调侃崔谌了。崔谌只怕也这么觉得,他脸气红了,眼里泪光闪动:“我好歹也是长公主赐下的,侯爷竟然,竟然……”

走得还是威武不屈、刚正易折的路子。

梁和滟看半天,想梁韶光连这一类的都有收集,不过她不太喜欢这类看着正派,其实一切为了玩乐做托辞的男人,因而托着腮看得兴味索然。

而且,她更关注另一个问题:“长公主把你送我了,我没弄错吧?”

崔谌矮一矮身子:“自然是。”

“你是贱籍?”

梁和滟皱眉:“既然是贱籍,那你身契呢?怎么没人给我?”

她说着,看向裴行阙:“侯爷带他回来的,见了吗?”

裴行阙摇头。

“那这怎么能算是送给了我?倒不如说是长公主把你借给了我。”

梁和滟站起来,绕着崔谌打量两圈,摇摇头:“好瘦弱,你能做些什么?”

崔谌瞥一眼裴行阙,低低笑道:“奴才的好,县主以后就晓得了,我虽瘦,好在身体是康健的,也没有什么不足之症,阳虚之象,必不叫县主失望的。”

梁和滟回头,瞥一眼裴行阙,他坐在那里,撑着头,依旧是笑着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回去问问长公主,看她把你身契放哪里了,让她拿来给我,等你身契来了,我再安排你做事情。”

崔谌大约没想到她会讲这个:“没有身契,奴才也是向着县主的。”

梁和滟这会子惫懒劲儿已经上来了,她打个哈欠,话讲得更直接:“这倒不是你向着谁的事情,只是没身契,我信不过你——你还有亲人在长公主府吗?有担任什么要职没有?”

听到这,崔谌抬手,又抹一把眼角,他言语凄苦地开口:“奴才贱籍出身,自然…一家子都为奴为婢,全是侍奉人的命。只是资质顽劣,不能近长公主身侍奉,不过是院前洒扫、侍弄花草一类而已。”

梁和滟点点头,神色没一点动容:“那正好,既然这样,大约小姑姑也乐意割爱,你去要身契的时候,帮我问一问她,既然肯割爱把你送来,那能不能把你那一家子也都给我送来?我这里有些缺人,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麻烦她了。”

话讲得有些厚脸皮,她语气却平淡至极,说得崔谌眼都发红了,看着她,无措道:“县主……”

梁和滟打个哈欠:“哦,你不要等马车了,马料贵,车夫平日里月钱也高,等闲是不怎么套车的。你走着去吧,也练练腿脚,更健壮些,太瘦弱,不中用。”

“不晓得等练得健壮些的时候,县主要他中什么用?”

一直不语的裴行阙偏头,似笑非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