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正文卷

第六十章

转眼就是春三月, 惊蛰早过,草木复苏,虫蛇惊动, 冬眠的野兽也都纷纷转醒,楚地多山地、草场, 历来有春狩的旧俗, 这一年自然也不例外。

周地少马匹,有也多是充公作战马,要到老迈了, 才会流到民间, 做骑乘、拉车用。不然梁韶光一个最受宠爱的长公主, 也不会因为得了几匹好马, 就大张旗鼓地摆一场马球宴来炫耀。

裴行阙一个质子, 更没有什么接触好马的机会, 虽然寻常的骑行不至于一窍不通, 但比之他那些个日常在马场里混迹的弟弟妹妹们, 还是生疏拙劣。

他早知道有这一次春狩, 故而也早早练习了骑射,进益很大, 但就算他再勤勉、再天赋惊人,月余的工夫,也难以和那些勤学苦练了十余年的作比较。众人都晓得这点, 有不报什么期待的, 自然也有等着看热闹的——大家都很体谅他,自认这位大殿下就算这一遭出了什么丑, 也尽然可以理解。

皇帝自然是先开弓,谁敢夺其风头?众人纷纷避让, 等陛下射杀了一只公鹿,纷纷吹捧过一阵“陛下雄姿矫健”云云后,才各自放开了纵马开始追逐猎物。

能在这样地方狩猎的,不是权贵就是重臣,都好面子,若空手而归,那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下面的人也都提前放了猎物在里面,还有暗中帮着赶猎物到主子马下的,力保谁也不叫落空。

裴行阙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虽然这之前魏沉和魏皇后都已经跟他讲过了大概,但纸上谈兵,总是空泛。

只是他自幼时起就历过许多场面,也并没有很犯怵,慢条斯理地纵着马,并不冒头。

但他不冒头,有的是人的眼睛盯着他。

这一位皇长子回国前,许多人虎视眈眈、百般阻拦——毕竟是嫡长子,当初又出为质子,背后还倚靠着煊赫的魏家,若陛下真要以他为太子,礼法道义上,都是挑不出许多错的。

他称赞的语气却十分真心,哪怕此情此景,也叫人忖度不出什么阴阳怪气的意思:“前面林深树茂,野兽颇多,兄长若要再前行,千万要小心。”

“兄长?”

裴行阙心里清楚,但也没迁怒到什么人身上,看着他,只是觉得有点荒谬。和他只差几个月、百十天的人,就可以安然在父母膝下长大,衣食无忧。

裴行琢脸色一僵。

三月的风偶尔还是凉,此刻恰好有风,裴行阙恍惚觉得,那长风穿过他胸口拿到愈合多时的伤口,一直把他心头吹彻,至积雪三重。

这话讲得就有点不是那个意思了,裴行阙脸色却还是平静:“我不精骑射,就不铤而走险了,再逛几圈,就回去,陪父皇一起等你的黑瞎子了——二弟人与马俱骁勇,必然可以满载而归。”

裴行琢露出很爽朗的微笑:“兄长才上手骑射,只怕还不娴熟,我要往更深处,看看能不能打个黑瞎子回来,就先不和兄长同行了。”

也是因为他和他的母亲,叫皇后怨憎裴行阙至今。

只是真待他要回国,众人又品出点不一样的意思。

大话虽然如此许出去,但单凭一个人,谁能猎个黑瞎子回来?如今山里的猛兽都是冬眠初醒,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因此更见凶狠。故而围猎之前,下面的人不止是赶了好些猎物进场,也大略摸排一遍,确定了没有这些凶兽,不会危及这些上位者的性命才罢。

他只比裴行阙小几个月,面色却比他红润得多,笑起来的时候眼神纯净,举手投足间,有衣食丰足、金羹玉馔滋养出的骄矜气度。细说起来,他姿容其实不过寻常,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他眼角眉梢,很有陛下的影子。

裴行阙晓得那些人如何打量他,他并不在意,只是闲行,此刻听见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叫他的是当初那个刺客口口声声讲的,他挡了“二殿下”的路的那个二殿下,他的二弟裴行琢。

“嗯。”

其实他的猎物远胜于裴行阙,沉甸甸的由两个人提着,分别挂在马上跟随在他身后,引得众人侧目。

陛下与皇后,待他似乎也太缺冷淡了,如今成年的皇子里,偏就他没封王爵,皇后说是思念他太过,因而迎他回国,可除了日常请安,母子俩私底下好像也很生疏,实在品不出什么思念的意味儿。

因而众人心里都掂量着,忖度着对待这位殿下的态度,一个个也都没太热络,只远远看着。

但谁说得准呢。

也因此十分得宠。

他淡淡答应着,神情寡淡,他不觉得是裴行琢要杀他,也没有要和他乌眼鸡一样互相争斗的意思,只是拉住缰绳,漫不经心询问:“做什么?”

裴行阙颔首,跟他道声多谢。

裴行琢微笑,目光掠过他身后人马上挂着的猎物:“没什么,只是见兄长一个人,过来打声招呼——兄长收获颇丰,好厉害。”

总有漏网之鱼的。

裴行阙垂眼。

他并没准备深入丛林,沿着浅层林木走了两圈便准备离开的,只是那低矮草木间忽然传来几声动静,惹得他的马长嘶一声,跃跃欲试地要跟上去。裴行阙勒住缰绳,没准备往里继续,但这马和他并不太熟识,性情也很不驯,从前又跟着驯马师打过几回马球,不须主人号令,就能逐猎物而动,裴行阙虽然拦下它动作,但这畜生还是不管不顾地往更深处跑去。

身后长随自然也跟随,裴行阙皱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抬手按住箭筒里的羽箭,预先抽出一支,搭在弦上。

这羽箭虽然锋利,但若遇上黑瞎子那样皮糙肉厚的猛兽,一击即中的可能性即小,就算射中了,更大的可能也只是蹭伤一点猎物的皮肉,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反而会激怒猎物,逼得它们反扑。

裴行阙凝神观察着四周,身后长随好奇地开口:“殿下觉得这个二殿下,是不是当初……”

他是想问,裴行琢是否就是当时派人刺杀他的那个。

手指敲在弓箭上,裴行阙微微眯起眼,注视着那草丛里的动静,是一只野兔,还小得可怜,比个马球也大不了多少,他手上类似的猎物也不少,松了弓:“原本觉得不是,和他聊过两回,有点犹豫了。他看着……”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弟弟,裴行阙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的词出来,半晌,他平铺直叙地开口:“他看着不太聪明,像是调/教得出那样手下、做得出那样事情的人。”

他样子认真,神情却略显散漫,显然是一句玩笑话。

那就是不觉得裴行琢是派刺客的那个了,那会是谁?

长随正想着这事情,裴行阙已经拉住马,要往回走了,孰料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啸,一时之间,鸟兽俱散,山野间一片死寂,只闻风吹叶片簌簌作响的声音。

裴行阙皱起眉头。

裴行琢找没找到黑瞎子不清楚,他遇上条花大虫倒是实打实的了。

这样的猎场里,原本不该出现这样凶恶的东西。

他的马,原本也不该这样不听话。

已经松开的弓被重新拉满,他看着草木掩映之间,影影绰绰出现的影子,没回头,叫了他长随一声:“把咱们的猎物取下来,扔过去。”

“什么?”

“不然你去喂老虎?”

裴行阙语气平淡,目光死死注视着前方。此时已闻兽声,更不该回头,不然冷不丁,就会被扑上来的猛虎从背后咬断咽喉,或是撕扯下半个臂膀。

而他的长随也终于反应过来,胡乱扯下钩子上挂着的几只野兔,拎在手里。

林木潇潇,两个人身下的马同时长嘶一声。

葳蕤春叶之间,一只前爪按地的猛虎隐约露出身形,正蓄势待发,准备扑向裴行阙和他长随。

“扔出去。”

裴行阙语气平静,手里弓抬着,静静瞄向发声的方向。

一只野兔很快被扔向那老虎的方向,活动的猎物很容易引起猛兽的注意,那野兔还没落地,就已经被骤然扑起的猛虎按在爪下。

没有了林木的遮掩,那只老虎显露出全部的身形。

身形有近两人长,肥壮至极,嘴张开的时候,能把那野兔一整个吞下。

裴行阙的猎物并不多,很快就都扔给了那老虎,但这点子量,显然是杯水车薪,那老虎前爪抓地,凝视两个人的目光危险至极。

他的长随早已抖成筛子,身下的马也不安地蹬着前蹄,发出断续的嘶声,并不断往后撤着步子。裴行阙的重心与瞄准的位置不断变化,这让他很难准确地拉弓。

裴行阙用力地勒住身下的马,但适才这马就不听喝令,更别提此刻性命攸关,出于动物逃生本能,它骤然长嘶一声,调转头要往后奔去。

裴行阙脸色一变。

这样猝然逃离的动作一下子惊怒了适才还与他们对峙的野兽,身后的老虎发出长长的啸声,林木震动,身后风声陡厉,仿佛有什么正破空而来。

裴行阙握紧弓箭,另一手扯出马鞭,往那长随的马上狠狠一抽,马儿原本就受惊,被这么一抽,不要命地往他们来时的路跑去。那长随和他的马原本就和裴行阙隔开了一段距离,在他后面立着,此刻跃马而去,裴行阙和他的马就成了那猛虎最近的目标。

他来不及深吸一口气,顺着抽鞭的劲,猛地翻身一跃,滚倒在地上。

一声凄厉的马嘶响彻林野。

他抬头,正对着一双圆睁的、溅血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硕大虎眼。

森寒利齿之间,那匹不驯的马正残弱挣扎,嘶声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