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梁和滟去卫家, 往往都在申时左右走,不然时间晚了,天会黑。
这一日难得, 她有点头疼,跟卫窈窈讲过, 提前要走, 窈窈原本被几个小姑娘在牵着袖子谈话,听见她说,忙不迭来送她, 一直送到院门外, 被梁和滟推回去招待客人。她走了两三步, 又回头看过来, 很深的一眼, 随即弯起眼, 朝梁和滟招一招手:“滟滟姐姐, 一路小心。”
“以后有机会再来呀。”
梁和滟那时候头疼得难受, 虽然觉得这话不对劲, 却有点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什么叫有机会再来呢?她明明是日日都来叨扰, 天天在这里坐着闲饮茶。
她摆一摆手,跟她约定再见,人按着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想着今天大约见不到卫期——往常都是申时走才见他, 那时候他大约刚好下职。却没想到,一抬头, 花丛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廊下, 微微垂着头,端详一枝开得秾艳的花。
梁和滟盯着那背影,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这里等了不晓得多久,但她实在头痛,匆匆要掠过,被卫期喊住。这么多天来,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梁和滟打招呼。
“滟滟。”
极熟稔的称呼,以生疏的语调叫出来,叫人觉得有点陌生,卫期站起身,很规整的模样,衣衫革履都不出错,定定看着他,目光专注认真:“要走了?”
梁和滟逐渐开始觉得这对兄妹今天实在不寻常,她头疼之外又添心慌,皱起眉头慢慢问:“是——卫少卿每天都是在这里等着?”
“我没有这个意思,滟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梁和滟也笑出来,她笑得比他畅快得多,眼眉很艳丽地上扬,整个人挑着眉头,锋芒毕露地看着他。隔着四年,从无话不说到如陌生人般的冷淡疏离,许多年少时候还会忍不住要讲要问的话终于在此刻一股脑说出来,却不觉得畅快,一口砂砾在嗓子眼里卡了太久,此刻终于吐出来,却因为陈年锈迹,划伤喉咙,连带着血丝一起吐出来,再讲的话声音都沙哑。
“是,卫少卿比当年的我要体贴得多,那时候我不会主动告诉你,让你离我远一些,省得被我沾惹,惹祸上身。”
卫期沉默着,只是站起身,跟着她一起缓缓往外走:“阿娘被传召进宫,和太后、皇后说话去了,因此没办法亲自来见你,于是托我来送你。对了,她准备再去趟山外寺里,带着窈窈去为父亲祈福,明日后,就先不要来卫家了,滟滟。”
梁和滟脱口而出。
梁和滟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按理说和离后一方过得比她要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和裴行阙之间虽然算不得好聚好散,她也还是期待,他能过得好一些。
卫期微笑,不讲话,也不否认。
“像卫少卿当初一样吗?”
略一顿,他继续道:“有件事情,你大约还没听闻,楚国皇帝患了薄厥①之症,不能理政,定北侯如今是太子了。”
梁和滟笑笑,跟卫期告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骤然回头:“如今裴行阙摄政?那楚国有没有…犯边的意思?那窈窈呢,她……”
略一顿,他的语气低下去,轻声嘱咐:“这种时候,离我们家远一些,离这样的风口浪尖远一些,对你好。”
“挺好的。”
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她:“路上注意安全。”
卫期偏头看她,半晌,露出个苦笑来:“滟滟,你现在在我当初的位置上了。”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要问你,窈窈要怎么办?你们真的准备就这么让她嫁梁行谨?”
卫期看着她,露出个苦笑。
“滟滟,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会让她跳去火坑,我跟你保证。”
梁和滟看她一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昏昏沉沉走到马车上,吩咐人回去。绿芽很奇怪地看一眼她:“娘子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哦,李郎君讲他最近又要出海了,问娘子要不要再投点货在他们船上?”
“定北侯做上太子了。”
“哈?”
绿芽不晓得她怎么接了这话,愣了半晌,啊一声:“侯爷吗?”
她挠了挠头,脱口而出:“娘子当初跟定北侯和离,不是闹得不太愉快吗,侯爷如今飞黄腾达了,不会……”
梁和滟抬头看她一眼。她虽然很希望裴行阙能过得好一点,但是如今过得太好了,她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芳郊在一旁咳一声:“侯爷看着不像是,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当初的事情,不过也就几句流言蜚语而已。再说了,就算是飞黄腾达,也是在异国他乡飞黄腾达,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犯不着咱们这里来。”
这话讲得很有理,梁和滟恹恹地垂下眼,不晓得自己是还有哪里不太舒坦。反复总是惴惴不安,憋屈胸闷,但讲不出来。
“哎,话说侯爷回去都那么久了,也没听说他再娶妻,不会是……”
不会是因为与梁和滟和离前后的那些事情,从此心有余悸、留下阴影了吧。绿芽欲言又止,又一切就在不言中,梁和滟只觉得头更痛了,仰头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绿芽立刻闭了嘴。
芳郊在一边赔笑:“不至于,也不至于。比起侯爷其他际遇,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梁和滟胡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更担心卫窈窈,她若落在梁行谨的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尤其是在经过这一轮推拉婉拒后,凭着梁行谨的心性,难道不会更加针对磋磨她么?
梁和滟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
而千里之外,楚国皇宫里,裴行阙坐在皇帝床边,喂他饮下一碗汤药,床上躺着的男人脸色灰白,口眼歪斜,汤水喝一口能撒一大半,顺着脸颊濡湿枕头。
裴行阙微笑,跟他聊了两句进来的朝政,慢慢开口:“父皇病重那晚,四弟带兵围了宫城,几乎都杀进寝殿里了。至于二弟,他抖如筛糠,吓得讲不出话来,晨起贤妃过来的时候,只会抱着贤妃呜咽痛哭,什么都讲不出来。”
皇帝微微瞪大了眼,啊啊两声,说不出很多话来,他四肢现在都还没力气,清醒的时候也并不多,以至于裴行阙从册封太子到现在,才刚刚有机会与他聊几句天。
他瞪着眼睛,看着裴行阙,听他静静讲:“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父皇娇纵坏的样子,就在想,父皇究竟疼爱他们什么呢?他们比我强到了哪里去呢?我能在父皇被围困的时候替你守住这寝殿,去取来汤药,能接手父皇你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也能让父皇你安安静静躺在这病榻上,听我讲话。”
他的语气很冷清,静静的,看着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猛然瞪大的双眼和激烈的动作:“可能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他们更像父皇你吧。”
裴行阙看着他,看他痛苦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久违地感觉到解脱。
压在他脊梁上的那块,沉甸甸,十一年无休止的石头终于卸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十一岁那年,去周地,那时候我想你和母后开心。其实你倘若问一句我怎么样了,好不好,说一声场面话,我都会放你一马的,父亲。”
他笑笑,体贴备至地为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开。
同年七月,楚太子裴行阙伐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