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四下里厮杀声还无止休, 与他对视的下一眼,梁和滟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身子,手里的匕首没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尽日里的殚精竭虑实在叫她疲惫不堪,此刻头脑昏沉至极, 见裴行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看着还不错, 第二眼就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个晃神的间隙,她在还向下流淌鲜血的剑刃上看见她被映照得略有些变行的脸。

沾着不知道何时蹭上的血, 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恐慌。

她仰起头, 手撑在后面, 身子半侧, 拿半个肩膀向裴行阙, 作出防备警惕的姿势, 被袖子掩住的手里, 匕首脱鞘, 锋芒隐露峥嵘寒光。

裴行阙仿佛没看见, 慢吞吞地,又靠近半步。

梁和滟的精神早紧绷到极点, 一星半点的响动就激出她很大的反应,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手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裴行阙。银甲坚硬, 却终究不能覆盖全身, 也做不到严丝合缝,那匕首顺着间隙没入, 破帛声响后,能明显感觉到刀尖刺入皮肉的触感。

略发钝, 微梗塞,伴着轻浅的呼吸声:“梁和滟?”

梁和滟猛地反应过来,丢开手。

这段时间来,诸事交集,她实在有些承受不来,此刻蓬头垢面地半坐在地上,只觉疲惫不堪,她抬抬眼,看着对面的裴行阙:“…我落在你手里了,太子殿下。当初的事情…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可就这样也已经够了,对裴行阙来说——至少她没有否定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辞。

只要她讲,他仿佛就都会信。

他手里的长剑在地上轻敲,剑尖遥遥指向远方,帝王仪仗的方向,他神情平静,嗓音温和低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梁和滟皱眉,却挣不开他,只有很防备地询问:“做什么?”

偏偏梁和滟此刻说不出话来。

裴行阙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她说辞:“为当初的事情?”

于是只有沉默。

他神情专注至极,对周遭的厮杀叫喊声充耳不闻。

他嗓音微哑,撑着那把剑,又靠近她半步,尔后他伸手,带茧的指节托起她下颌,轻轻捏着:“我怎么会杀你?”

他口口声声讲梁和滟是被蛊惑,然而他实在更像被蛊惑的那个——梁和滟刺出的匕首还在他皮肉里未曾拔/出,而她正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很认真地跟她在讲,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人蛊惑,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匕首刺得不深,稍一活动就掉下来,砸在地上,被一脚踢开,他微微低头,神色温柔,伸手却还带着血腥气——旁人的、他自己的,梁和滟的。

裴行阙却气定神闲地发问:“受伤了吗?”

他于是探身伸手,很轻松地把她拉起来,握着她手。

梁和滟不想理他,只站在那里,深吸着气。

可裴行阙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他只在被刺中的那一刻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像是痛的。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杀你?”

这一战打得人猝不及防,几乎是压倒式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没能跑走,陆续被押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嘲笑她、嘲笑她母亲的人依旧穿着华服,却被按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地哭喊。

他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偶尔停下,轻轻摩挲两下,在为她擦脸上蹭的灰尘血迹。

只消一个点头的事情,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头哽着,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他,她几乎没有叫过他名字,对“太子殿下”这个称谓也实在陌生,而从前称呼的“侯爷”也太容易叫人觉得讽刺。

做什么?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发了大疯?

她没觉出很快意的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发懵,她试图去分析眼下的局面,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经验都没办法解释裴行阙现在的态度,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收,却被人紧紧拉住:“滟滟——”

嗓音沙哑:“让我牵一牵。”

梁和滟沉默着,抿唇抬眼看向他。

他的唇弯着,很快意的模样,手里的剑断续地敲在地上,偶尔看她一眼,和她对视后就快速地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脚尖,略一缓,又偏头来看她。

看着很纯情内敛的样子,手却握得那么紧,叫人挣不开。

欲盖弥彰。

这一场围攻很快就告讫,只剩下收拾残局,副将来传报的时候头压得很低,梁和滟看出他试图避免注视两个人交握手的动作,而她微微眯起眼,觉出他的眼熟来。

是从前跟着裴行阙的,那个混不吝、懒洋洋的长随。

她至今不晓得这人名字,此刻看着他恭谨肃穆的样子,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她偏头,看向裴行阙,所以这人在周地的时候,从来不单纯,早有预谋和筹备。

亏她曾无数次以为他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裴行阙静静听完那禀报,略一颔首,慢吞吞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那里曾是周地皇都,无数人熙熙攘攘带着货物银钱从侧门挤进去,只在帝王祭祀时候才偶开正门,此刻却敞着大门,要迎接曾经被这里的人不屑一顾、践踏如泥的人。

“嗯,都解决了,就进城罢。”

他讲完,先回头,看梁和滟:“你是想住我们府里,还是宫城?”

梁和滟不讲话,只是瞪着他,裴行阙微笑,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从前的…定北侯府。”

他讲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微微一滞,仿佛是还没从这个讽刺他的称谓里走出来,但其实已经没有定北侯府了,就像已经没有定北侯了一样。帝王嘲弄似地取的“定北”,却恰合了这一场际遇。他一走,北边就真的不安定了,且势不可挡。

他们回去原本府里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收拾妥当,那些被推倒、砸烂的花瓶、树木,曾经被梁和滟用心修缮过的地方都被翻腾得乱糟糟、践踏满脚印,没有位置,她就找了个廊下,坐台阶上。

裴行阙没叫别人来后院,所有人都安排在前院或者其他府里,只他一个人慢吞吞在收拾,把那些东西都摆正放好,不能要的就暂时先堆在一旁,很好的耐心。

仿佛他出远门才回来,暂时不需要忙其他事情一样。

怎么不需要?

梁和滟挑着眉头,看外头不时探头探脑的副将,她撑着下巴,想起卫窈窈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

“卫将军是怎么回事?”

隔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嗓音略有点沙哑,也压得很低,她不确定裴行阙能不能听见,下一刻,那人却猛地直起腰来,看向她:“卫将军么?”

他眼眉微微垂下:“他受了箭伤,并不致命,如今是他妻女在照顾他。”

话落,梁和滟抬眼:“窈窈?”

裴行阙整理出小小一块整洁的地方,叫她来坐下:“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没停顿太久:“是。她与她母亲一路从京中回边城,只是战局瞬息万变,误打误撞的,闯入我们营地里去。”

梁和滟听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微微皱起眉:“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你放心。我叫人把她和她母亲妥善安置好了。”

所以卫将军才会节节败退,战局才会推进得如此之快,裴行阙又多注解一句:“你晓得她们为什么急着离京,以至于没安排好,误入我营地么?”

他微微弯腰:“梁韶光想要给她下药,叫她能…献媚于梁行谨,先有夫妻之实,然后不得不嫁入东宫。”

“用的是当初对付你的那味药。”

所以一切环环相扣,有迹可循,就算有妻女在人手里,凭卫将军的心性,也未必就能轻易低头,然而妻女因为这样的缘故不得不出逃以至于落入人手,也实在不能不叫奋勇杀敌的人寒心。

讲完这些,他环顾四周,慢慢询问梁和滟:“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梁和滟看他一眼,头偏向一边,不再讲话。

探头探脑半天的副官终于下定决心闯进来,他快步进来,压低声音跟裴行阙讲着话,梁和滟坐得远,听不清,隐约听见几个“梁”字,还有几个在从前贸然提起是大不敬的名讳。

而裴行阙神色淡淡,听过后慢慢点头:“晓得了,了结他们倒不急于一时,暂且先缓一缓,我稍后过去。”

话落,他看向梁和滟:“滟滟,我有事情先去忙,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太期望能得到回复的样子,自顾自讲下去:“我叫人把里面给你收拾好,你困了累了就先歇息,若饿了就叫人准备膳食,有其余的事也随意吩咐他们,我很快回来。”

梁和滟到这时候才瞥他一眼,她确保自己眼神里没有什么挽留、不舍或是希望他早些回来的意思,但只是很随意地一瞥,却叫他神色骤然一松,笑起来,又保证一遍:“我会早些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