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千只纸鹤
稷山脚下。
草堂。
廊间一抹油灯,明明灭灭的闪烁着灯火。
小安抱着虎山神趴在院子门口,透过门扉的缝隙处,小心地瞧着坐在门外打坐的人,那些人都是要来拜访大先生的。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大先生其实已经去吃饭了。’
一路行来,终于是到了上京,临近不咸山脚下。
这几日做梦,她总是能梦见自己被安道韫召回,完成了使命后,重新的化作那一缕无意识的神魂,隐没在了那一方没有日月的黑暗之中。
她的那双大眼睛忽闪着,亦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倒腾着小腿朝着房间内走去。
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一处矮案前,跪在椅子上,眼巴巴的盯着墙上的那本日历。
今日是冬月二十九日,日历上面被朱红色的毛笔画了一个圈圈。
小安指着一个个数字,掰着手指头,嘴巴念叨着:
“三十,一,二,三”
“九。”
距离腊月初九,就剩下了十天。
小安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小手环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雨。
窗外,丝雨渐成帘势。
她的目光穿过这层层的雨帘,越及越远,虽不似往昔清朗,却别有一番味道。
一路走来,那个总是跟在先生后面,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心事。
以素抱着一框洗好的衣衫从廊外走了进来,余光瞥见小安正望着雨发呆,黛眉轻轻挑起,面颊上罕见的露出了一抹异色。
雪狐将怀中的衣衫放了下来,随后朝着小安走了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小安,在想什么呢?”
小安回过神来,望着以素,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的胸口,口中吐出淡淡雾气,声音轻盈如雪:
“姨姨,小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面有点儿不舒服。”
温和的油灯,洒下橘红的火焰,映衬着女童的澄澈瞳孔。
乌黑柔软的秀发束成可爱的发髻,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她的眼眸,眸子带着一点点未曾褪尽的稚嫩懵懂。
此刻,正曲腿坐着,反倒是给人一种陶瓷人偶的感觉。
过于纤细的身姿,微微有些比例失调,但却并不显得难看,反而更加重了那种仿佛是娃娃的感觉,令她浑身上下洋溢着惆怅的美感。
以素温柔地开口道:
“是因为小安长大了,有心事了。”
“有心事就是长大吗?”
“是的,长大就会有心事了。”
“哦。”
小安点了点头,目光望着那张日历,不作声。
窗外的雨夹杂着落雪,越下越大,在苍茫的雾雪之中,整座草堂浸染一片雪色,若缟素。
“姨姨,那些人总是会去庙内和安大人祈福,祈求愿望成真.”
“嗯,这是自然的啊。”
“小安也有愿望,只是小安不能去祈求安大人。”
“哦?小安有什么愿望呢?”
小安抿了抿唇,却也没有说。
她不想让安大人少了一缕神魂,大人会痛苦的,可是她也不想就这么消失在大先生的身边。
小安犹豫了好久,抬起头,一脸认真的看着以素,用轻柔的声音道:
“姨姨,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实现愿望吗?”
以素望着那双睁大明澈的眸子,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叹,继而,双手温柔地捧起了她的小脸,认真道:
“当然有了!”
小安的眸子顿时一亮:
“姨姨,是什么办法?”
以素思索了一下,随后便是将小安抱了起来,踏入了雨雪中。
连绵不断的雪雨宛若苍穹洒下的泪滴,想要读懂女童的心事。
以素带着小安走进了陆尘然的书房。
那里有一沓宣纸。
而后她弯下腰,双眼极具温柔地看着小安,抓着她的小手,教着她如何去叠这张纸,柔软的纸张,在两只纤细嫩白的手中,几番巧折,就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纸鹤。
一拉尾巴,纸鹤的翅膀扑扇而起。
“好看吗?”
以素问道。
“好看。”
小安睁大着眼睛,拍着小手。
以素揽着她的腰肢,将她的额头抵在鼻尖上,在小安看不见的视线中,她的眸子中隐隐闪烁着几分心疼,抿了抿唇,喃喃道:
“只要折够一千只纸鹤,什么愿望都能成真了。”
“真的吗?”
小安的小脸顿时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几分惊喜,就这么望着姨姨的面颊。
“当然是真的。”
女童的眼眸之中,瞬间闪过了一抹耀眼的光亮。
这一刻,她的脸颊,就如纸鹤的那斑斓彩翼,有着一种怵目惊心的美丽。
“嗯嗯!谢谢姨姨。”
小安的脸颊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以素静静地望着正沉醉于矮案前,折纸鹤的女童,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关上了门。
她重新回到了厢房,躺在锦塌上,默默地望着临窗摆放着的铜镜。
透过铜镜,以素能够望得见站在其中的,是一位身着白衫,卓越的身姿,一如放大版女童身影的女子。
女子螓颦转明眸,悄顾。
明灭的火烛透过铜镜,投下一地晕影,一如女子无限美好的素颜,修长的睫毛忽闪着,她的身体好似闪着几点淡淡地流光。
那女子没有看见以素,以素就当没看见她,别过去了脑袋。
白衫女子化作袅袅的雾气,穿透了密雨下的屋檐,来到了那处书房,望着那在油灯微茫下,正卖力折着纸鹤的女童,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颊上,如今浮现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而后她摇了摇头,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小安折了好久好久的纸鹤,随后她悄悄地将这些纸鹤塞在了一个罐子中,想了想,又从门口拿了两把伞,蹦蹦跳跳的朝着门扉处走去。
天色晚了。
大先生还没有回来。
外面的雪这么大,大先生这么粗心,一定是忘记了带伞的。
草堂外,坐在蒲团上的人如今已经增至了十一人。
在这十一人的眼眸注视下,女童蹦蹦跳跳的走入了桐林之中。
上京,金陵。
胭脂巷很大,坐落于巷口正中心的银楼中,陆尘然趴在柜前,打量着眼前的珠宝首饰玉雕,只是他观赏了一圈,却并没有什么满意的。
“掌柜的,只有这么多吗?”
掌柜的是个矮个子长胡须先生,瞧见问话的这位先生气度不凡,便是堆起笑脸走了过来:
“先生不妨可以看看这个,这可是有名的大师傅得意作品。”
一边说着,掌柜的便是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檀木香盒,轻轻打开,最其中正躺着一枚鎏金色的花簪,神神秘秘地开口道:
“先生,这发簪可是用金丝镶嵌的,整个上京能做这个的师傅,不超过一手。”
陆尘然伸手接过檀木盒子,打量着闪烁流光的器物。
所谓花丝镶嵌,是一门传承久远的华夏传统手工技艺,是‘花丝’和‘镶嵌’两种制作技艺的结合。
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两汉时期,那时候出现了‘金银错’,一种将金银丝嵌入青铜器的贵族手工艺,人们已经可以将金子抽得像头发丝那么细了。
而西晋时期,则是盛行花丝首饰,以‘金狮子’‘金簪’‘金叶’等,用金银细丝盘绕成各种花纹样式,手艺精湛,精致小巧。
“这倒是好看,要多少钱?”
“先生要的话,就给三十七两银子吧。”
陆尘然咂了咂舌,将那枚发簪重新放回了檀木盒子中。
自己的兜里哪有这么多银子?
“是个好东西,也好看,就是买不起。”
掌柜的愣了一下,却也没有生气,和善的笑道:
“这就没有办法了,小本生意,成本在这儿的。”
“先生若是囊中羞涩的话,不妨去别家看看,总是会找到心仪的”
陆尘然冲着掌柜的点了点头,谢过后,转身便离开这家银楼。
夜晚的风有些寒冷,窗外淅淅沥沥的飘起了雨,夹杂着雪花,还未落在地面上就化为了一汪水。
他紧了紧身上的长衫,自从入了江南后,他便很少穿那件狐裘了。
临近腊月的江南,湿气甚重,
虽然有零星的星光,但入眼之处仍是一片蒙蒙。
一条条由无数流光蔓延而成的曲线或者直线点缀着道路两旁,中间还穿棱着忙碌的路人小贩,构成了一幅唯美的流动画面。
夜风是有些凉的,星月闪耀。
就在陆尘然独自一人漫步在这青石板的小巷子中时,身后突然间传来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陆兄?”
循着声音,转过头去。
陆尘然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风雪中,泛着秋水般的月色照在那白衫男子光洁无暇的精致脸颊上,微风吹拂她身后的满头黑丝,嘴角轻扬,脸上带着恬然笑容的他——
如荒芜稻田之中,见到一株芝兰,亭亭玉立。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李兄?”
陆尘然的眉头轻扬,带着些许讶异的望着她。
见到走在前面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果然回头了,李子君的心头忽地一跳,继而脸颊上便是洋溢出了一抹无法掩藏的惊喜。
只是试探性地一出口,未曾想那人真的是他。
他真的先自己一步来了金陵。
“陆兄怎么到的这么早?”
“也不算早,前两日才到。”
李子君挥手,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众王爷府管事离自己稍远一些。
“我今日刚到。”
“原来如此。”
“陆兄来这胭脂巷买什么?”
“想要买一个首饰。”
“首饰?”
李子君的心纠了一下,那张如玉的面颊上,在黑暗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轻轻道:
“给谁买的?”
“给小安,还有一个叫做织杼的女子。”
“织杼是谁?”
“嗯,一个鲛人女子。”
“原来是这样。”
李子君抿着唇,修长的睫毛忽闪着,嗓子突然便是哽住了。
“陆兄?”
“嗯?”
陆尘然看着她。
秦淮河畔,曲水如藤似曼绕,株株寒梅被风轻轻一拂,洒落几点冬末的梅香。
“能陪着我,走走吗?”
她的心很烦躁,重逢的那一刻,本应该是喜悦的,只是如今她的心中,却是被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所填满。
不应该这样的。
这不是一个朋友的心中所能够有资格产生的情绪,是自己逾越了。
“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要同你走走。”
李子君开口说话了,就好似像陆尘然解释为何她要来找他的原因。
陆尘然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笑道:
“你不着急回家吗?”
李子君瞥了一眼身后一脸着急状的王爷府众人,随后转过头来,淡笑道:
“不着急。”
“.那好。”
陆尘然和李子君并肩前行,没有说话,只能听到脚底踩下泥土的声音。
微雨夹杂着雪花落在了两人的肩头之上,两人也像是没有注意一般,只是安静的走着,悠闲随意,踏雪寻梅。
任凭雪花汲取身体的温度融化成水,完成一次美丽的涅磐。
“陆兄给我讲讲一路上的趣事吧,想要听听.还有那个叫做织杼的女子。”
“你为何对她这么关注?”
“害,就是好奇而已。”
陆尘然想了想,便是出口说着同她分开以后,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各种趣事。
李子君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而后,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扬起那张精美到极致的面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零的雪花:
“陆兄,很开心,能在离京的最后几日,还能见到伱一面。”
她满脸虔诚,如获至宝。
这一次回京,也是她最后一次回京了。
看到她孩子气般的样子,陆尘然的心突然间被触动了,这是一个内心孤独的女子。
李子君捧着那朵雪花放在鼻端,仿佛能够嗅闻到她的芬芳香气。
“雪花很美,只是却只能美的那么一刹那,没有任何的香氛留存于世间,它们也会不甘心吧。”
“.”
她指尖的那朵雪花,已经化为一滩冰水,像是谁遗落下来的眼泪。
陆尘然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开口道:
“那它们至少也美过。”
“在它们飘零的那一瞬间,谁也比不过它们,也遮掩不过它们耀眼的光辉。”
“.”
她不是雪花,她应该是高贵的君子兰。
“陆兄,你是我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
李子君突然开口道。
语言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