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谢谢你的爱

正文卷

雁归没有把坏心情带进家里,起码没有放在脸上带进家里。

她云淡风轻地问大伟:“你这段时间好忙,那个case还要谈多久啊?”

大伟迟疑一下:“两个月吧——或许。”

两个月,两个月里能发生多少事情?雁归想,那个美丽女郎那么肯定地说:“他是男人,他答应要给我一个交代!”

是不是他已经承诺了她这两个月里就会给她一个交代?是什么样的交代?她很好奇。

“明天还要加班开会,你们不用等我。”大伟说。

“好的,我知道了。”雁归不动声色。

“雁归……”大伟看着雁归,犹豫半晌,忽然说道,“对不起。”

雁归凝视他一阵,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说什么对不起啊,现在就说对不起还太早,对不对?”

“什么意思?”大伟惊疑不定。

“啊,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会更忙,现在就说对不起,以后该怎么办。”

“呵,也是。”

大伟对着雁归明察秋毫的眼睛显露出慌张,他拿出看家本领才恢复镇定,雁归镇静地看着他想:我才不要你的对不起!

对不起指的是什么?胜利的一方才会对战败的一方说对不起,因为他们让另一方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一句对不起也说得高高在上,爱情的战场里她不需要对不起也不需要感激,她要的只是能让人心情祥和的爱——那种她从小就缺失的爱。

我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大伟。她想,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如果你对她的爱情像我对你一样,执着热烈,并且可以为之付出一切去战斗,那么,我给你这个机会,哪怕我会痛苦至死,终身没有欢乐。但是,只要你稍有犹豫,你就是我的,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背叛我的借口!对于即将出现的战争,她信心满载,因为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任何会输的理由。

有了决定的雁归心情由波澜壮阔变得风平浪静,她静静等待,等一个开始或者一个结束。接下来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雁归的日子回复了往日的宁静。孔峥打过几次电话给她,约她出来都被她拒绝了:“我会来找你的,你别急,孔峥。”她这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说。

孔峥哦了一声,声音里显出有些慵懒:“我不急,急的人是你。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雁归,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事还是慎重点好,落错一张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锁反应会影响一生。”

雁归冷冷说道:“多谢你的提点,不过我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份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后,孔峥说:“生我气了?如果是,我可以道歉。”

“为了什么而道歉?知情不报?幸灾乐祸?或者根本就是你的主谋?”

“你火这么大,看来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过,我不后悔做这事,姑娘,把眼睛张大一点吧,你难道还看不清他?”

雁归不等他说完“啪”一声挂了电话,或许因为她太不讲道理太不友善,这之后孔峥没再主动找过她了。

大伟忙碌依旧,他似乎是尽量避开与雁归的接触,让人觉得可疑的蛛丝马迹露得越来越多,连柳妈妈都觉得事情不对,她惴惴不安地和雁归商量:“雁归,不如等大伟忙完这段,我去找你家里提亲,把你们的事情办了吧,反正本来也打算年底办的……”

雁归镇定地摇摇头:“阿姆,我有分寸。”

大伟公司与J公司的合作终于达成了协议,正式签约仪式过后,大伟迅速升迁,升职公告是在十二月二十四号平安夜那天发布的,因为双喜临门,他的部门还特意为他开了个小型酒会以示庆贺。

那天夜里大伟喝到五成醉意归来,雁归还在家里等他。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二话不说,先泡浓茶,又去厨房弄些解酒的食物。

柳家的房子简陋窄小,脱掉外衣的大伟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雁归忙进忙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他知道自己这时应该感到温馨幸福的,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满是凄凉。他叹了口气,呵出一团白雾,看着它们袅袅飘散,他忽然觉得很无奈。

今天的日子和昨天一样,昨天和前天一样,可以预见的是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这个肌肤晶莹的女孩儿已经根深蒂固地驻扎到他的生命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可笑的是,认真回想起来,他并不记得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他一直在被动地默默接受着,没有任何抗拒的理由也没有妥协的余地。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台机器,外表完好,实际却镶错了零件,零细的齿轮错了位,所以发条推动不到地方,而他自己却茫然不知,任这错误继续,以致走到今天。大家都说他有福,他也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但如果这个事实是个误会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叶筠,或许他会放任这错误继续一辈子,直至他的生命终结,可谁知叶筠又这样神秘地、戏剧化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的心完全被她撩动,这段日子,就算不与叶筠约会,他也不想回家,呆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任由那种迷惘遍布全身。

雁归,无疑是个好女孩儿,可这么好的女孩儿竟然碰上了他;而他呢,被这么好的女孩儿爱上,却回报不了同样的感情,这样比较下来,也不知道是谁的命更不好一些。

“雁归……”大伟终于藉着三分酒意鼓足十分勇气,“雁归,我有话同你说。”

雁归微微一怔:“是吗?”终于要来了吗?又是这样,多么耳熟,几年前的一天,他也这么说:“雁归,我有话同你说。”

“你说。”雁归理了理头发,坐下来,摆出倾听的姿势。

柳妈妈听见外面有动静,披了件衣服出来:“这么晚了,商量什么呢?”

雁归看了柳妈妈一眼:“要不别打扰阿姆休息,我们明天再谈?”

大伟忙说:“不不不,就今天。妈,你先睡,我和雁归有话讲。”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也承认雁归为他付出很多,可是想来想去,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偿还?

雁归低下头,唇角微微一弯,嗬,他就这么性急,连明天都等不到,或者他更怕的是和当年一样一等又将要等到夜长梦多?大伟大伟,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你非要把我逼到绝境上去,可是你不知道被逼急的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吗?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扶着柳妈妈坐下:“大伟既然急着说,那就今天吧,我正好也有事情想告诉大家。”她用眼神询问大伟,“我先说?”

大伟这时已经颇有些慌乱,见雁归这样和煦镇定地发问,自己像被牵线的木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你先。”

雁归缓缓说道:“我今天去了医院——医生说是好消息。”

大伟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抬起头来,眼底一片震惊,那边柳妈妈已经高兴得跳起来,激动得几乎要流泪:“老柳家有后了!”

雁归一手扯住柳妈妈,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大伟:“大伟,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说后悔,还来得及。”不知不觉中,竟然用上了孔峥曾和她说过的话。

大伟脑子一片空白,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犹自发呆。

雁归凄然说道:“其实你今晚想和我说什么,我大抵也猜到了七八成,若你真有这个意思,今晚这个事算我没说过,我自己会解决。”

柳妈妈听着不对劲,断然喝道:“雁归,你说什么呢?你是我柳家板上钉钉子的媳妇,你肚子里是柳家的骨肉,谁许你自己去解决?大伟你这个混账小子,是不是给雁归说了什么?”

大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面前两个严阵以待的女人,惨笑一声:“我哪有说什么?我只是想问下雁归,若是幸运公司给了内部发售房的指标,结婚的话是在老屋好还是新房好。”他这时除开否认,已经再也找不到其他对策。

柳妈妈松了口气,拍拍雁归的手:“雁归千万不可多心,我家大伟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还没这个胆子。”

大伟疲惫地看着她们,说了声我累了,便去卧房休息。

雁归陪着满心欢喜雀跃的柳妈妈谈了一会儿,包括即将出生的婴儿性别、乳名和养胎的学问,一直说到柳妈妈开始打哈欠才送她回房。她一人继续坐在客厅发了半晌呆,心内五味陈杂,隔了一会儿,雁归走进大伟的房间在他床边坐下:“我还有其他话同你讲。”

大伟已经钻进被子,卧室里昏暗的灯光照不亮他的面容,他侧着身子背对着她,沉默良久方道:“你说。”

雁归道:“我刚刚说的话句句真心,今天我是当真给你机会选择。如果有半句谎话,我就不得好死。”

大伟说:“我要选什么?我能选什么?”

“如今你最没必要的就是同我否认你的心,你就是否认到地老天荒、宇宙洪荒我也知道你已经有了二心。如果……如果你真的觉得你的爱情,你的那个叶筠能让你舍弃我、舍弃这一切,那么你便去吧。我的婚姻裏面容不得委屈,届时委屈了你,也委屈了我,你若要走,我不会留,我刚说过的话,自然有法子跟阿姆解释。”

大伟一震,这是今晚的第二个震惊,他一骨碌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叶筠?”

雁归咬唇不语,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几乎要望进柳大伟的心裏。

“你怎会知道她?叶筠的老板是孔峥,她告诉我,是孔峥授意她与我们公司签单,我还以为孔峥顾念旧情……他果然顾念旧情,不过念的却是和你的旧情,对不对?”

雁归坦然回答:“是!”

大伟惨笑一声:“雁归,你果然厉害!叶筠同我说你是个厉害人,我还不相信,你怎么可能厉害,你一直这么温婉善良、大公无私,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的心机比海峡的海水更深。你在我身上费了这么多心思,到底想要什么呢?我能给你什么?”

雁归的眼睛像猫眼石般闪烁不定,终于慢慢蓄满眼泪却始终不流下来:“我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大伟笑了一声:“你要的不过是我而已,真是何德何能啊,嗬,那么我恭喜你,得偿所愿!”

“我要你一句话,柳大伟,你必须给我一个承诺,让我们的婚姻有保障的承诺!这次说过以后,我永远都不会要你再说第二次,因为你的承诺,我会当真,那么一切就收不回了,记住,我是认真的!”

他无奈地回答:“我同意结婚,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承诺,你还想怎么样?”

雁归轻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要走,那你就走,你若无心我便休!这十几年,我当自己发了场白日梦,绝不再打扰你。但是如果你不走,那么我们就得好好过,叶筠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也必须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容忍下次,如果再有下次,我不会原谅你!我这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就因为是你,我才破了例!”

这么这么的卑微,因为喜欢他,所以甘心让他挑选,甘心被他瞒骗,为了要爱他,甚至连自尊都可以抛下。她说的这段话,锥心泣血,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她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拿自己这段拼杀了十多年的爱情与他赌,拿自己所有的梦想、未来与他赌,如果输了,她心甘情愿下堂求去,是她没福气做柳大伟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这段情既然由她一手种下,那么也由她狠心斩断便是;如果万幸她赢了,只一次就可以从此收手,退出江湖,与他相濡以沫;当然以她的个性,断断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若再有下次,她也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情来。

她的感情这样激烈,几乎要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上,大伟却不再与她讲话,兀自把头蒙进被子,翻个身,倒头大睡,过一会儿便发出微微的鼾声,竟然是真的睡着了。他觉得疲累至极,又不能大哭大叫发泄,索性让自己睡死过去,只希望一觉醒来世界就此毁灭。

雁归义愤填膺,她冷着脸看他,这个男人到底还想怎么样?这么多年里,她从来都知道他们的爱是不平等的,爱情本来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个人爱得多些一个爱得少些,她并不介意;能够完全等价交换的,那是友谊,谁会去计较爱情里的公平不公平?可是现在这算什么呢?他对她多年的奉献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未曾有过半点迟疑,但临到头稍有诱惑就两边摇摆不定,现如今更摆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哀样子。她想,这人难道就是我要托付终身的良人?我的下半辈子与他在一起是否会寂寞凄凉?我如果不再尊敬他,又能不能保证自己还会如往昔般那样爱他?十多年始终坚定得像磐石一样的心第一次起了微微波澜。

她发着愣,一直到手机响起才惊醒过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孔峥。

雁归迟疑一会儿,走出屋外去接电话。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圣诞快乐。”孔峥在电话那头愉快地说。

“圣诞快乐。”

“我到东京公干,顺便去北海道泡温泉,现在外面漫天都是细细的雪花,漂亮极了。”

雁归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孔峥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不生气了吧?”

她想了想,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孔峥有些雀跃:“怎么?想我了?还是想要礼物?我过几天就回去了,到时一并奉上向你致歉的礼物。”

“刚刚的确想起了你,不过没想过你的礼物。”

孔峥快乐地说:“不要礼物没关系,反正你能想到我就表示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雁归没有让他把这种盲目的快乐继续下去:“你回来我们见个面吧,有些消息老同学应该第一时间知道。”

“什么消息?”

雁归慢慢说:“我马上要结婚了,等着听你的恭喜呢。”

电话那边一下沉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声音回应。

她站在屋外的房檐下,冬夜的寒冷让她直哆嗦,呵着气追问:“你还在吗?”

终于,孔峥听不出喜怒哀乐的声音从远方传过来:“那可真是个惊喜啊,你给我的圣诞礼物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行,我们回来见吧。”

雁归挂断电话以后,也不马上进屋,她在外面兜了几个圈,冷空气让她的头脑变得清醒。开弓岂有回头箭,这条路既然是她自己从十二岁时便选定的,无论对错都只能咬着牙走下去,容不得她再回头。她知道孔峥与叶筠始终是心腹大患,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这一战她输不起,所以必须赢,也只能赢。

过了几天,得到孔峥已经回来的消息,她直接找去天翔国际。

“我找孔峥。”她对前台的漂亮秘书说,心中有点忐忑,孔峥现在架子大得惊人,没有预约也不知道是否能被接待。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果然。

“小姐贵姓?”

“麻烦你转告他,我是雁归。”

“啊,那不用了,孔先生吩咐过,不论他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雁归小姐都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请跟我来。”

秘书小姐心中好奇,忍不住偷偷打量她,咦,这女子也不过是中上之姿,绝谈不上国色天香,或许还比不上自己,英俊多金的老板怎么对她如此青睐有加?真是令人费解。雁归感觉到窥视,斜睨了她一眼,她连忙把眼睛垂了下去。

再次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雁归觉得自己像一只受惊吓的猫,浑身哆嗦,或许是因为C市冬天的湿冷,让她冷到了骨子里,又或者孔峥的办公室对她来说是个是非之地,每次来都能都让她心惊肉跳。令人庆幸的是,孔峥那偌大的办公室里竟然人声鼎沸,比她上两次来多了很多人气,有人就会热闹,热闹就不会紧张,雁归绷紧的心弦不由得放松了些。

孔峥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与几个人在讨论什么,他对她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来,他没有起身只是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去沙发上坐下等一等。

雁归坐定后远远打量孔峥,他对着摊在桌上的图纸和其他人指点江山,有时皱眉有时微笑,白皙修长的手指中拿着支铅笔,偶尔会在图纸上做上一些标记。

“这裏,我很满意,对,我要的就是这样……这个地方,不行,你们再找工程师重新修改……不能改?为什么?不,必须改,我不满意,照我的意思去做!”

他工作的时候说话斩钉截铁,有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对面比他年长许多的下属唯唯诺诺、战战兢兢,雁归有些纳闷,这个人怎么可以变化这么大,原来的他多少有些年少轻狂、意气用事,但现在他像一个独裁主义者,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不。

秘书小姐给她送来果汁和杂志,雁归来之前早已经把要说要做的演练了不下百遍,她不想再温故知新徒增自己紧张,于是百无聊赖地顺手翻阅起来。时至年底,大厦里已经开始送暖,雁归熬了这几天,神经已经紧得快要崩溃,再加上刚有身孕特别容易疲倦,在这种温暖适宜的气氛里不由得昏昏欲睡。

待她倏然惊醒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办公室里的人都走了,只有孔峥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继续研究那卷图纸。雁归羞愧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是谁为她盖上了细细的羊毛毯,竟然连鞋都脱了。

孔峥看她醒来,走到她面前蹲下:“睡醒了?刚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就没叫你。”

雁归这时正撑着手坐在沙发上找自己的鞋子,她的脸与仰头的孔峥碰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孔峥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直冲进鼻端,她惊得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一下,她这辈子除开与大伟和自己班上的小男孩儿从未与其他男人这么贴近过。

孔峥把眉头皱了皱:“干吗?我又不是鬼。”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像一匹野马的眼睛,发怒的时候暴烈,驯服的时候温存,雁归在他眼神的逼视中又瑟缩了一下,她很快为自己的失态觉得懊恼,于是负气说道:“也差不多了。”

孔峥耸耸肩膀:“找什么?这个吗?”他拎出一双黑色漆皮中跟鞋。

雁归连忙伸手:“给我。”

孔峥把鞋放到她纤秀的脚边,忽然促狭地笑了笑:“要不要我效劳?”

雁归的忍耐力瞬间崩溃:“你给我走开点!”

孔峥放声大笑:“雁归,这世上你只拿一个人没办法,那个人就是我。”

雁归恨恨说道:“别闹了,我找你有正经事。”

“我没时间听。”孔峥嚣张地断然拒绝,“马上要出去,本来可以给你一个钟头,不过你睡过去了。”

“我只要十分钟。”

“十分钟也没有。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反正那个地方我迟早要带你去看的。”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我说过有礼物送你,东西就在那里。”

“我不需要礼物。”

“别废话,你跟我一起去的话,我就考虑要不要答应你的要求——我知道你若没事是不会来找我的。快!穿鞋。”

雁归被逼无奈,穿上鞋,跟在他身后。

孔峥看她磨磨蹭蹭,一把牵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雁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他拖出去,一路上她能感到整栋大厦都在惊讶地颤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两个紧紧握住的手上,雁归拼命甩手:“你放开,我自己会走。”

孔峥看她一眼,不但不答理,反而还故意把脚步放慢了些,倒像是给人参观似的。

雁归低声呻|吟一声:“我不想做动物园里的奇珍异兽——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孔峥嘻嘻笑出声来,他低头轻轻凑到雁归耳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你等着,今天还会发生很多第一次。”

他把她带到自己的吉普车边,打开车门轻轻推她:“上去。”

雁归上了车,把安全带扣好,叮嘱他:“你开慢点,我身子不太舒服。”

孔峥这时已经收敛了面上所有的嬉笑,他望她一眼:“我知道。”

他望她的眼神复杂得很,雁归一时觉得没办法理解,似乎是一种无奈的悲凉,他继续轻声说:“我真恨不得撞死你。”

雁归顿时了然如心:“你知道了?”

孔峥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你说呢?”

雁归不再说话,任他将车子驶离停车场,他要怎样就怎样吧,她想。

两人一路无语,车子不疾不徐地开入市内,孔峥伸手把车里的音响打开,车子的密封效果非常好,外面的嘈杂一点都到不了车内,因为太过安静,当那把清澈干净的女声传出来的时候,雁归以为自己听到了天籁。孔峥跟着一起轻轻哼唱,雁归不懂法语,只觉得曲调优美异常,忧郁悲哀,不由得认真聆听。

其中有一段反覆了几次,孔峥终于开口:“这支歌叫《A La Claire Fontaine》,你想知道歌词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它很美。”

孔峥用中文轻轻哼起来:“夜莺声声欢鸣,为了胸中爱情;你在欢笑歌唱,我却如此悲伤;思君良久,不可或忘;我失去了你,永不可找寻,我拒绝了你,只为了一朵玫瑰花。”

他反反覆复地哼着这段,雁归怔了下,轻声说:“这歌词好凄凉。”

孔峥不说话,把曲子又重放了一次,雁归终于说:“我们去哪?”

他们的车夹在市中心庞大的汽车洪流中,无法动弹,孔峥看着前方良久:“为了那么多年前的玫瑰,你幼稚地选择他拒绝了我,今天让我也送你一朵玫瑰。”

车子终于在市中心一栋无人的旧楼门前停下,孔峥先下车,再把雁归扶下来:“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小心些。”

雁归有些讪讪的:“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就别对我花那么多心思了。”

孔峥想了想:“你选择坚持自己的梦想,我也可以的,对不对?”

他把她带进那栋庞大的荒废旧楼:“我已经把这裏买下来了。”

雁归讶然:“买这裏干吗?这裏地段很贵,你买这么大块地皮准备盖房子?写字楼?商场?”

孔峥摇头笑一笑:“我要盖一个大型游乐城——你等等。”

他扭头跑回车上,把那卷一直研究的图纸拿下来指点:“雁归,你看这裏——一、二层是本市最大的电玩中心,三层是中西自助餐厅,四层做网吧,再上面两层打算招商,定位做少年喜欢的流行时尚精品,顶层是电影城。”

他低下头看着雁归,满脸兴奋,像个做了好事等待大人夸奖鼓励的孩子。

雁归顺着那张图纸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称赞:“就你有这么多鬼点子,现在孩子们都是家里的宝贝,我们市没有这种大型全面的青少年娱乐场所,你敢大手笔把这裏买下来,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孔峥得意扬扬:“连名字我都已经想好——叫熊熊与龟龟俱乐部。”

雁归皱眉:“这名字……也太奇怪了,为什么不取个更加……金碧辉煌一点的。”

“有什么奇怪的,小时候我经常叫你乌龟乌龟,你就反骂我是熊,熊熊与龟龟最好不过了,用我们两个名字命名的俱乐部,多好玩——对了,明天企划部就会把做好的Logo给我送过来。”

雁归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单音,无言以对,呆若木鸡地瞪着孔峥。她不清楚小时候的过往在孔峥心裏到底留下了什么,哪怕他现在已经功成名就,往事的阴影似乎总是如影随形,一如她自己。可是,他对她的这份心,若说没有一点感动,又是真实的假话。

孔峥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旧楼,那栋大厦因为即将被拆除而显出一种临终的凄凉,他看了良久,面色慢慢沉郁,刚刚那兴致勃勃的劲头褪下去:“你还不明白吗?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总是该聪明的时候犯糊涂,不该聪明的时候却傻聪明。雁归,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很后悔小时候不懂事,伤害了你,我没能像柳大伟那样保护你,以至被他钻了空子,让他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你的心,所以我总在想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补偿你,给到你真正最想要的东西。”

他往前走两步,显得有些焦躁,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烟盒,看了雁归一眼,又塞回去:“我们两个这么像,没有好好过过的小时候,我多想你能在这个游乐场里开开心心地玩耍,能把小时候的快乐补回来。你再厉害再有心机,顶了天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难道就没有一点遗撼?我现在回忆起以前,唯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跟我同桌了五年,除了你,也没多少人是真正愿意答理我的,除此之外全部是人家的白眼和讽刺,再不就是那些神经兮兮的女孩儿。我估计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人还没灶台高就开始买菜做饭,你的那个妈那个奶奶……”他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说了,免得你伤心。”

雁归不允许自己放任这种感动,板着脸道:“我才不伤心。”

孔峥说:“不伤心才有鬼了,学校不分年级总是同一天开家长会,你妈就从没来开过你的,不是在你姐姐那就是在你弟弟那,每次挨老师骂你以为你躲起来哭我就不知道?我只是没说而已。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柳大伟一个人注视你,关心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正眼看下其他人?”

雁归胸口起伏不定,她突然被得罪了,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些?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赐予!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靠自己去得到的!”

“为什么?你现在还在问为什么,嗬。”孔峥苦笑一声,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有些无聊地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真可笑。除开我爱你,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你又还能想出什么别的解释。”

他萧瑟地说:“可是……你不要我,反而把那么尊贵的心给别人去糟蹋。”

四周一下安静下去,那么静,雁归几乎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这是他第一次说爱她,却似乎已经告诉了她无数次,说出来反而有些像梦一样不真实。雁归茫然地看着地面,他干吗要说出来?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从十二岁开始就知道。可是说出来又能怎样?事情都已经走到了今天。

“我想回去了。”她疲惫地回答,“今天找你,其实只想跟你说一句话:我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半点力气与你周旋,劳驾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我知道了。”孔峥低着头往外走,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她想回去的信息还是后面的话。

雁归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去停车场,冬天天黑得特别早,一片灰蒙蒙,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衬得他们的身影也萧瑟起来。

孔峥把雁归带上车,自己也坐上驾驶座:“其实我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你讲,但似乎一直没什么机会,今天你让我都说完。”

雁归心中乱七八糟,她点点头:“我总打断你,是我的错。”他们在一起不是吵嘴就是钩心斗角,他的确没机会说。

孔峥淡淡笑了笑,把身子趴到方向盘上面:“我从没听你认过错,这是第一次……来,给我点时间,耐心听完我的话。这些年,我一直都念着你,很奇怪,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有时候甚至在飞机上醒来,三万英尺的高空,你也会突然钻到我的脑子里,我一直想着你——这我告诉过你。后来我在美国遇到了叶筠,觉得那丫头人不错,有一段时间我们走得很近,你知道,在国外,人都很寂寞。”

雁归静默地看着他,他的衬衣解开了几个扣子,露出性感的锁骨,一双眼睛清澈黑亮如宝石,比他身上纯黑的衬衣更黑。

“你从小招女孩子的待见。”她说。

他这样的男人像一股旋风,能制造出恐怖的旋涡,而那些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的女子往往会彻底葬送。

“不,我和叶筠不是那样的关系。”孔峥低头思考了一下,“怎么说呢,她知道我心裏有人,我也知道她心裏有人了,我们是不错的朋友。后来有次她喝醉,叫柳大伟的名字,我才知道你们的事。当时我就好笑,她是那种粗枝大叶惯了的人,从小家境又优越,阳光底下的健康宝宝,怎么比得上你的心机。你打小做事就滴水不漏,哪怕在里仁巷那种环境长大,依然成长得欣欣向荣,简直就像阴暗湿地上的苔藓。你面对绝境时的勇气,就算是男人也要自叹弗如。老实说,这次叶筠和大伟重逢,应该算是上天的安排,你说我事先谋划并不尽然,当然我也不能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那几个竞投公司资料我已经先一步看到了,叶筠比我晚知道,所以那天吃饭我跟你讲过如果以后后悔也不要怪我。然后,我就等着看他们爱火重燃的好戏,果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雁归,我跟你讲,你别以为自己能掐断他们,被粗暴外力掐断的爱情重新燃起的火焰比正常时更热烈更可怕。”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有时候我又会想,这两个人其实怪可怜的,这场战争的幕后主导人明明是我们两个,他们像是不知内情的棋子,被我们拨弄来拨弄去,尤其是叶筠,连正面都没跟你照过,就已经输了两次——两次被同一个女人从手中抢走了同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心高气傲的女孩儿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真是该她倒霉,竟然爱上柳大伟这么不爷们的男人,更倒霉的是,对手竟然是你。彻底断人家的后路,这的确是你做事的风格,只是我真没想到,雁归,你竟然也会用这种手段去绑住一个男人。我知道我把你逼急了,但也没想到你会急成这样子——我不是担心别的,我只担心你这偏激的性子会毁了你,你明白吗?”

雁归说:“如果你怜惜叶筠,大可不必告诉我事情真相,届时他们木已成舟,我能怎么样?”

孔峥微微笑了笑:“我怜惜她?我怜惜她干什么?我要怜惜她就和她快快乐乐待在美国不回来了。我怜惜的是你,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会不了解吗?我不告诉你,你也自然有别的办法知道,哪怕他们木已成舟,你照样有棒打鸳鸯的手段。而且我怕那时候他们已经难分难舍,你激愤之下用的法子只怕会让你们三个人都血溅三尺。何必那么惨烈呢,恋爱如果不能让人轻松愉悦,我们还沉迷在爱情裏面干什么?说心裏话,我原打算这个阶段就刚刚好,能让你看清柳大伟的为人,让你死心,如果你懂得放手,或许就能成全两对美满姻缘,岂不是两全其美。我唯一做错的是低估了你的韧劲儿,你抓着柳大伟不放的劲头简直像只不屈不挠找妈妈要奶吃的小动物一样执拗。雁归,你到底爱他的什么呢?”

孔峥温和地说:“就是因为他曾经对你好吗?可是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天生就对人很温柔,不只是你,你就像他的妹妹一样,你明明知道,他爱的是火一样的叶筠。上帝造人的时候,把人劈开两半,注定每个人要在世间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你确定你寻找对了吗?为什么要让‘得到他’这三个字的魔咒桎梏你美丽的一生呢?”

雁归咬牙不语,脸白得像张纸,她把一只手放在小腹上,面容紧绷,孔峥看着她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酸涩慢慢从胃一直旋转回升到胸腔里,那瞬间他只觉得万分疲乏,几乎没有力气把该讲的话讲完。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雁归,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个小孩儿不小心走丢了,被邻村的一个妇人捡到带回家,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后来这个孩子的亲生妈妈找了过去,两个女人都说这孩子是自己的。那孩子小得很,不会说话也不会分辩,于是就闹到了衙门里。县官也判断不出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就对她们说,你们抢吧,谁抢赢了谁就是孩子的母亲。于是那两个妇人一个扯手一个扯脚,拼命地抢,那孩子痛得大哭起来。后来其中一个妇人松了手,她说我不抢了,这孩子不是我的,一边说一边哭,县官就说了,你才是孩子的生母,只有真心爱这孩子的人才舍不得让他痛,于是他就把那孩子判给他真正的母亲了。”

他把头转回去,声音慢慢低沉下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我这时候如果再落井下石就不是人了,雁归,我不抢了,不是我抢不过你,是我怕你痛,爱得深的那个人才舍得放手,你懂吗?我和你那么像,都是那种认定了一个人就要千方百计去抢到手的人,至于对方喜不喜欢我——管他娘的。但是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和大伟在一起吧,反正你这么有主意,说要嫁他,就一定要嫁,你认定了一样东西或要一样东西,哪怕那东西断了碎了你也还是要。他不懂你性子裏面的刚烈,但或许不懂也是好的,没准你们能做一对好夫妻,老实说,你们俩,是劫还是缘我真说不准。算我送你句箴言,你听也罢不听也罢,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如果你还这么执拗下去,只怕注定是场败局……再说我们两个,也许这辈子是真没缘分——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到时游乐城建好了,也还用那名字……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随时来找我。”

第一次有人用这么伤恸的口气跟她说这么长的话,她把已经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忍了又忍,泪水完全模糊了她的眼睛,看东西都不清楚起来。她想拒绝对这些话發表任何评论,但是她再也忍不住,多年的委屈让她放声号啕大哭:“你现在来跟我说这个?这时候才跟我说这个?你要我放弃这个梦吗?我这么多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为了什么?是,我知道大伟的为人,你能看到的东西难道我会看不到?我知道他性格怯懦,爱反覆,不是成大事的人,可是我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伟大的人物!我没你那么有野心,我只要一段平凡、平静、平淡的婚姻,我不需要别墅洋房游泳池,也不需要做什么名流太太!你的爱太危险,让我没有丝毫安全感,我只想要一个安宁的小家,生一个孩子,我只要一个孩子,我所有的爱都可以给他,好好地陪伴他长大,而绝不会偏颇到别的孩子身上。难道我这样的要求很高?难道我所付出的这一切连这么点细微的愿望都不能换回来?现在,我这么多年的梦想终于快要实现的时候,你要我放弃?那等于是要我自己把这十几年全部否定掉!这样的话我生存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这是我的梦想我的全部,你懂不懂?全部!”

她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像只被伤害的小动物:“求你别说了,你从小就爱欺负我,现在算我求你,放过我,别再欺负我了。”

孔峥看着她惨白得像雪似的容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绞到一团,痛得不能忍受,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纸递给她,伸手轻轻抚一抚她的头顶:“不说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说惹你伤心的话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帮你得到就是了,只要你自己觉得幸福。来,雁归,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