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昏迷了两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猛然看上去几乎像个正在酣睡的柔弱婴儿。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不过偶尔也会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这时她会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耳语:“嘿,醒来,雁归。”
死亡从未离她这么近过,她几乎没有力量去与它抗衡,在年轻人的心裏,总是以为与背叛的痛楚相比,死亡微不足道,可是当它那么真切地靠近她时,还是让她觉得茫然惶恐,到底死亡的真相是什么?她将落入哪一个异域的空间?雁归开始惧怕这种黑暗的、踩不到底的感觉。可是那把温暖声音的主人却显得如此强大,当他的手轻抚过她的面颊时她觉得死亡与恐惧都会悄悄远离。
“孔峥……”她叫出他的名字。
马上有人回应她:“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灯影斑驳,雁归晃晃悠悠的心落了地,再次陷入昏睡前她迟钝地想,怎么会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竟然是他?
她真正醒来后才知道自己那晚有多危险,雁妈妈心有余悸地说:“当时我们吓坏了,败血症、子宫破裂、休克,医生都觉得你不行了,幸亏孔峥人面广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你会诊。那天晚上,医院里有几台大手术,血不够,事情又急,还是他捐血给你,谢天谢地他是O型血。”
雁归怔了怔,怎么会这么巧?多年前,她出过一场车祸,当时是柳大伟捐血给她,可是现在竟然又是另一个男人,她的身体里怎么会同时容纳两个男人的鲜血?到底哪里出错了?
她呆滞半晌方才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雁茴恼怒得很:“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从那里滚下来?”
雁归静默一会儿说:“我不小心。”
雁妈妈惋惜得掉眼泪:“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你差点送了一条命,还有那个孩子,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婴。”
雁归把头低了下去,雁茴一把把妈妈拖出病房:“妈,这事你就别说雁归了,我们去找柳大伟算账!”
雁莱这时已经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听大姐这么一说,顿时撸起袖子就要抄家伙去为二姐讨公道,雁归听到动静在病房里断然喝道:“你们别闹了,让我安静一下。”
她把脸埋到被子里,一股医院特有的味道直冲进鼻端让人几乎想流泪,她心中不是不感慨的,家人就是家人,血缘关系摆在那里,平日里她再怎么不忿,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他们跳出来为她出头。
从生死边缘走过的人,性格总会有一个大而突兀的改变,雁归也一样。她出生的时候,体重只有五斤,瘦弱得像一只小猫,呼吸都很困难,可是当她能够哭出来,声音就比育婴室里任何一个婴儿都要响亮——她是一个生命力极端顽强的女子。不过再顽强的女人,遇到这种事情,思维都会变得迷惘,比如此刻的她觉得莫名其妙的疲倦,生理上、心理上,那种疲倦几乎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如果现在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已经一夜老去,她半点都不会惊奇。
雁归这次摔倒疑点众多,当事人柳大伟对当时情况的描述显得很不可思议,因此来看她的人里除开同事、家人、邻里,还有警察。
在她昏迷的时间里,她周围的人已经受到了警察的盘问,大家众说纷纭。
雁归的同事李老师说:“柳大伟说雁归是故意的?瞎说,完全不可能!她那么爱那个孩子,从检查出怀孕开始就一直穿防滑的平底鞋,怎么可能不小心?我倒是不觉得柳大伟有多期待孩子的降临,他甚至都不陪她去产检。”
邻居们说:“绝对不可能!雁归是我们这条巷子里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好姑娘,别说是自己的孩子,就算别人家的孩子她也爱得跟什么似的,她怎么可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宴会当晚和雁归大伟同桌的某位太太说:“之前那个年轻男人一直和一位很漂亮的红衣小姐聊着天,挺亲密的,我以为他们是情侣,还觉着挺般配。不过后来那位先生的太太挺着肚子也过来了,红衣服小姐就一直瞪着她,好像要吃人似的。男的当场脸色都变了,吃饭时也一直阴沉着脸跟太太吵架,他太太脾气倒是好,一直赔着笑,没想到那男的竟然把一碗滚烫的汤泼到自己太太身上,唉,怪可怜的,大肚子的孕妇站在那里,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大伟的上司露易丝说:“我一直认为柳太太是个非常优秀的女性,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全公司都感到非常遗憾,但是因为当时我不在现场所以没有任何权力说什么。对,柳大伟先生现在任职于我们公司,不过我想他可能并不适合继续留下来。原因?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问题。”
雁妈妈咬牙切齿:“是柳大伟!他现在混得比以前好,瞧不上我家闺女要做陈世美了,也不想想当年我们家雁归是怎么对他家的!”
孔峥作为当晚宴会的主人也必须出来表态,但是他显然情绪不佳:“雁归与柳大伟都是我小学时代的同学,所以我的立场很尴尬,实在不方便讲什么。一位红衣服的小姐?哦,那是我公司的员工叶小姐,她和柳大伟先生是大学同学,前不久他们刚合作了一个Case,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有没有可能日久生情?笑话,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八卦周刊的记者!不过有件事情实在是不吐不快,也算是句公道话,前不久我收到叶小姐的请调报告,她要求调回美国总部,听说大伟准备与她一同前往,但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
甚至连柳大妈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雁归检查出孩子时大伟的态度让她有些心寒,突然冒出来的神秘女子和众多的风言风语更加让她心生疑惑,她流着泪说:“家门不幸,如果雁归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又的确跟我儿子有关,我就当没生过他!说到底,是我柳家没福分……”
最后问到雁归,雁归安静地靠在病床上,一张小脸雪似的白,她慢慢把手伸向腹部,轻轻抚摸一会儿,细细说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那晚天气冷,我急着回家,下楼梯的时候太快所以跌倒了……请你们不要再追究。”
因为病中清减的缘故,她的脸颊消瘦下去,愈发显得眼睛乌蒙蒙的大,满眼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似乎碰一下就要簌簌落下来,但终于又忍住,她把头别过去:“我累了,请让我休息一会儿。”
年轻的女警出了医院,叹息一声:“这件事情疑点太多,哪里是普通跌倒,简直就是一起谋杀未遂案!”
她的同事附和点头:“现在的女人真不知道怎么了,为了保住可怜的婚姻,宁愿打落门牙往肚裏吞,她以为放过丈夫和第三者自己就能赢回另一半的心,其实无异与虎谋皮。”
女警怒道:“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那个孩子没能来到这个世界,在医院和警察局的记录里,是因为他的妈妈不小心滑了一跤,雁归在录的口供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忍不住想,这段拼尽了全力的婚姻怎么会有一个这样荒腔走板的结局呢?
雁归一向人缘极佳,修养期中有不少人过来探望她,来得最勤的自然是孔峥,不论多忙,必定每天准时报到,有天来的时候手中还拎着一个花花的保温桶。他个子高大,又穿得标致熨帖,手中却拿着那个印了卡通图像的保温桶,那情景很是滑稽可爱。
他把它递给雁归:“我妈给你煲的花旗参炖鸡。”
雁归伸手接过来:“你妈还记得我啊?麻烦她老人家多不好意思。”
她和她的家人已经不知道向他道谢了多少次,但是大恩不言报,感谢说多了就假,她不能劝服他不再来,索性坦然接受。
孔峥微笑着说:“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小时候她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到现在还跟我说那时候我们家也只有你肯来坐坐,还说如果我能娶到你做媳妇就好了。”
雁归沉默地看着他,一直不说话,孔峥终于忍不住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这是不行的,孔峥。”她终于开口。
“为什么不行?你怕别人说?我不觉得你是个看重流言飞语的人。”
“的确不是。”雁归温和地回答他,“我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任何一件事,只要我自己认为是对的,我就会去做。”
他们俩长久地注视了一会儿,孔峥的眼光停留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他往床边坐下来,握住那个小小的白金圆环:“莫非还是因为它?”
他玩味地审视着那个戒指:“就为了这么个破玩意?上面石头那么小,风一吹就不见,眼睛小的人看不到,眼睛大的人会看漏!就你当宝!”
雁归把手缩回来,淡淡说道:“之所以现在还戴着它,因为它是我花了两千八百块买来的,对你来说两千八不值一提,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个大数目,而且它是我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首饰。”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她继续说,“我姐姐说过,女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戒指来装点门面,我一直都没有,所以,我很珍惜它,无论我的婚姻怎样发展,这个东西我会一直留下来。”
孔峥轻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已经不再介怀,这次你应该会咬死柳大伟,而不是放过他。”
雁归摇摇头:“你如果也从鬼门关走一趟回来,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看重一些事情。”
她说的是实话,她也明白自己与柳大伟纠缠了十数二十年的感情即将落下帷幕,原本的目标非常简单明确,就是与他一起下地狱,但是很奇怪,当她真的有这个机会时,她却放弃了,或许这就是看破了生死的人的一种蜕变涅槃。
他打量她半晌:“你好像整个人消沉下去,为什么这样?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幸运,雁归,你的好日子在后头,不必怕,有我呢。”
雁归凝视他半晌:“谢谢你的安慰,我知道你对我无话可说,甚至现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如果你很讨厌我,那也就罢了,可是你明明对我有好感,你知道这像什么吗?一个贫困的人中了六合彩头奖却不肯去领奖。”
她笑起来:“我们都只是凡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可能是我把彩票弄丢了,又或者我知道我根本没有中六合彩的命。”
孔峥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雁归,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为什么要兜这种圈子,大家明明都是干脆人。你现在应该知道,你要的东西只有我给得起,我不是那么假的人,现在若要我说为了你可以去死,我是断断不会说的,因为我做不到,我这个人绝不会对女人说没把握的承诺。但是我可以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会有人比我跟你更合拍,难道你敢否认吗?”
“我不否认,因为这是事实,但是——孔峥,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现在连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爱一个人让我觉得很累,可是如果不能回报你同样的感情,我又觉得对你有失公平,你不该沦落成为我的救生圈。”
孔峥低头长久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了笑:“我真是个傻子,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个,是我把你逼得太急了,你现在这个想法很正常,老实说,雁归你难得这么正常一次。”
他深情款款地凑近她:“慢慢来吧,只要你肯相信我,什么都会有可能。我不会再心急了,我这个人,有的最多的就是耐心。”
他给了她一个拥抱,亲柔却不猥亵,雁归没有拒绝,她感受到其中的鼓励,心也跟着柔和起来。孔峥无疑是个极为冷酷的男人,他从头至尾提都没提过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孩子,也一点都不认为那个小生命的逝去是一个悲剧,如果孩子活了下来,他可以接受或者当他不存在,但是如果他离开,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谁会对一个陌生的胚胎有感情?这样一个男人,对自己情有独锺而且在这种非常时刻坚定不移,雁归不知道这算不算上帝对她的怜惜或者眷宠。
“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孔峥问。
“离婚啊,难道还把这段错误的婚姻继续下去吗?”雁归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也很赞同我早些放手吗?”
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婚,她家里人的态度又变得奇怪起来。虽然说在医院的时候一家人都骂柳大伟不是东西,但到了现在真要离婚,他们又开始不答应。
妈妈说:“雁归啊,夫妻之间哪里会没有斗气吵架的?就算他做错了事情,你也要给他一个机会,我跟你爸爸长年累月见不到面,有时候几乎都不记得他的模样,我不也没离吗?”
姐姐说:“再嫁的女人有几个过得好的?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小产过一个孩子,手上又没钱,难道你还指望能找个比他更好的?最起码柳大伟也还是能拿钱回来养家啊。”
姐夫说:“小姨子,我觉得你就是太在乎那种所谓的感觉,当年我和你姐也曾经爱得要死要活的,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么回事,你姐不也是天天嫌弃我这嫌弃我那,那又怎么样?日子不还是要过。”
弟弟说:“姐,你离婚了是不是要回家来住啊?那我怎么办?你原来那间房已经和我的房打通了,现在才一个房间。”
对于家人种种令人心灰的说辞,雁归不反驳也不解释,她是那种下了决心就不回头的人,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天王老子也改不了她的主意,现在要离婚的心意就像当年想成为大伟新娘一样坚决。
为了避免麻烦,也因为家里住房紧张,她在向学校申请了员工宿舍,一出院就搬了出去。
搬家那天弟弟雁莱陪她回柳家整理东西,柳大伟不在,婆婆老泪纵横,拉着她的手:“雁归啊……”
雁归的心裏顿生恻隐,不管她与柳大伟的关系怎么样,这么些年与柳妈妈的感情是不可磨灭的。
“妈妈,对不起。”她哭着说……然而她没有回头。柳妈妈一直追了出去,追到低矮的门前,但是看着雁归头也不回决然的背影,她颓然地慢慢退了回去,倚着门框瘫坐到地上。
倒是雁莱不忍心,不停回头,又说:“姐,阿姨坐地上去了,会不会出事啊?”
雁归咬牙不肯说话也不肯回头,神色一片肃然,他只好噤了声,待到巷子口,一抬头就看见孔峥的VOLVO停在路边上。驾驶室里的孔峥穿着白色衬衣,鼻梁上架着副墨镜,一派神清气爽的样子,看他们出来便推开车门走下来,帮雁归把东西搬了上去。
见此情景雁莱不由得大吃一惊,雁归转身对他说:“不用你帮我了,先回去吧。”
雁莱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把这事同妈妈和大姐说起,又迟疑了一会儿:“好像他们早已经约好了。”
雁妈妈与雁茴两个马上交换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神,雁茴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我说她为什么就铁了心要离婚,原来给自己已经找好了下家,可人家孔峥能娶她吗?他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犯得着找个离婚的?妈,你还不劝劝她,到时候给人玩了还不知道去哪里哭!柳大伟再千错万错,起码为人老实!”
雁妈妈喝道:“你给我闭嘴!”
雁茴从小没被母亲凶过,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雁妈妈坐在窗边久久不出声,面容惨淡,这次雁归出了事,她才发觉原来自己亏欠这个女儿这么多,可是有心要弥补又不知从何做起,已经过去了的岁月不会从头再来,现在的雁归已经完全不在她能说教的范围,她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她有些哀戚地想:这丫头怎么会生成这样子?从小就木讷沉静,一直独来独往,就算有什么委屈也是一个人悄悄吞下。她总是善于打点好自己与别人的一切,不需要别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也不需要别人为她操心。
孔峥把雁归送到宿舍楼下,抬头看一看是一栋老式的红砖房子,应该建于八十年代中期,楼梯扶手的绿色油漆掉得七零八落,楼道黑洞洞的,他不用进去看也知道房间狭小,而且肯定不会接通煤气,也不会有一切现代化的东西。
他忍不住说:“这地方太差了,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
雁归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又何必提这种建议?”
孔峥叹了口气:“清高是很好的,不过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清高,你就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圆滑点吗?”
“那就不是我了。”
孔峥摸摸鼻子:“那倒也是。”
他不再劝她,转身把腕上昂贵的手表摘下来,又松了领带,撸起袖子帮她开始一同打扫。他用不太熟练的姿势擦着地板,忽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雁归,你看你看,这裏的复合地板破了,我们可以去买块小地毯放上去,大小刚刚好。”
接着又发现一个模样有些可疑的插头接口,他很疑惑:“难道这裏有互联网接口?”
“互联网?蜘蛛网还差不多!”
雁归看着他孩子似的表情,有些无奈,她因为离婚流离失所,心情灰暗,他却好像在她临时的蜗居里进行密室寻宝,怎么会这么搞笑?不过……还好,在这种情况下,有这样的一个活宝似的人物,让她冰冷的心感到一丝暖意。
她认真地对他说:“谢谢你。”
孔峥怔了怔,嘻嘻一笑,走近来揽了揽她的肩膀:“谢什么谢,咱们俩,什么关系啊,简直就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啊。”
雁归好气又好笑,拿手里的抹布在他头上抹了抹:“就你多嘴。”
孔峥惨叫一声往旁边跳过去:“你脑子进水了!那块抹布刚打死了一只蟑螂。”
金色的阳光从没有挂窗帘的窗户洒进来,在那么明媚耀眼的阳光下,可以看到飞舞着的细细灰尘,也可以将孔峥俊朗的面容看得更加仔细,雁归望着他良久幽幽叹了口气,万幸还有他,可是难道真的这个人才是这辈子欠自己一滴眼泪的人吗?命运到底开了个什么样的玩笑啊。
她安安静静地倚着窗户站着,身上穿着一套简简单单的运动衫,一把长发梳成马尾,脸上不施半点脂粉,孔峥也不由得怔了,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回到十几年前,她几乎还是原来念书时的老样子。
“我不需要你的谢谢,真的。”他对她说,“但是你也先不要拒绝我,好好再考虑一下。”
他的眼睛那么亮又那么真诚,那种温情让雁归心中一动,或许是他的血流淌在她身体里,让她忽然觉得他是这么的亲近,这样值得信任。
这个时候,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只有他了。
没有一个女人的心天生就是钢铁铸就,刚硬,是因为被伤害,可是这一刻,雁归觉得自己的心真切地柔软了,她温柔回应他:“好,我记得了,我会认真考虑。”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很有些意思,不该来探病的人天天来,该来的人却一次也没来过,比如柳大伟。在与孔峥一同把雁归送进医院,听到她脱离危险的消息以后,他便静悄悄地离开了,直至她出院也没再出现。
可是他躲起来,并不代表别人找不到他,处理好身边琐事的雁归二话不说地把他从家里拎了出来。他们互相望着对方,柳大伟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到了今天,连与雁归在同一个空间谈话都让他觉得害怕。
“离婚吧。”雁归倒是很爽快。
柳大伟点点头,事到如今,已经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想破了头也觉得自己与雁归不应该走到这种下场,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是想对得起两个爱他的女人,最后却哪个都对不起,他心中不忿,忍不住说:“我真是看错你,你怎么能狠成这样?为了恨我,你可以谋杀自己的孩子,太不厚道了,这是一种罪过。”
雁归觉得好笑:“你也配跟我讲厚道和罪过?”
她的眼神刺得大伟有些烦乱:“我又没有最后决定,为什么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不谅解和小气,毁了我们的婚姻和我们的孩子。”
雁归的回答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抽了过去:“这段婚姻难道是我毁了的吗?那我是不是还要等着你决定是否抛弃我?可笑!”
她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手被震得发麻,大伟脸上顿时起了五条红印子,捂着脸当场呆若木鸡,他习惯了雁归这几十年在他面前伏低做小,那晚上雁归的反常他始终认为她是被鬼附了身,现在才发现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全不了解她。
就这么离了婚,当初费尽苦心得来的红皮本换成了绿皮本,雁归看着手中的小本子,苦笑一声。
柳大伟出了法院大门,看了雁归一眼,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他们的家离得那么近,本来明明是可以同路的,可是如此不同心,又如何同路?雁归看着那个绝尘而去的男人,满面凄然,她曾经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他、怜惜他,她什么都肯为他做,她曾经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但是终成陌路。
真好笑……太好笑了……
她忽然笑起来,绝望地、崩溃地、神经质地大笑,看看,看看,自己竟然这么本事,让自己曾经倾心十几年的爱人见了她如同见到《画皮》中的女鬼。她到底在做什么?把自己沦落到这么不堪的地步。
爱情,始终不是一个人的故事,一个人再怎么努力,另一个人若总朝着相反的方向,结果也只有南辕北辙。
雁归收拾好心情重返工作岗位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这天她上完课往办公室走,同事凑过来悄悄说:“有人找你。”
她微微一怔,用这种语调这种口气讲话,似乎来的不是善主。
进了办公室,发现果然是来者不善,雁归道:“叶小姐,找我有事?”
叶筠始终是个嗜爱红色的女子,这次出现依旧穿着红色香奈尔套装,窄裙,黑色高跟鞋,细腰丰臀,曲线完美,精致的面孔上画着烟熏妆,轻描的褐色眼线延伸一点点到眼角,越发显得眼睛黑得惊人。
“很抱歉打扰你,有时间吗?我们出去聊聊好吗?”她微笑着走过来对她说。
雁归平静地说:“我实在找不到与你聊天的理由。”
叶筠笑一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我马上要回美国了,我保证,你不会后悔跟我的谈话。”
雁归眼角微微一挑,这世界果然是荒谬的,面前这个女人,抢了她的丈夫,唆使他抛弃怀孕的妻子,现在却理直气壮地站在妻子面前,她以为她是什么?她出现的目的又是什么?炫耀吗?
她冷静地接招:“好吧。”
在一间小而幽静的酒吧里,叶筠已经订好了包厢,吩咐服务员把酒送上来后,便将门掩住。她慢慢走到雁归身边坐下,把头先的优雅面具慢慢解除下来,略带戏谑地问道:“决定放弃了?放弃你矢志不渝的爱情?这么快就肯放手可不像你的作风啊。我们都以为你会咬死柳大伟。”
“你们?”
“对,我们,我和孔峥。”
雁归淡淡笑道:“别告诉我,你们两个已经为了我是否离婚而开了盘口,赌上了自己的身家。”
叶筠道:“不错啊,已经有心情开玩笑了,一个女人肯这么快就不回顾以前,无非是有了更好的选择,看来孔峥做了你的好参谋。他似乎快得偿所愿了,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他那个人从没为女人这样出过手,你若不能把你的一生一世还给他,他怎会善罢甘休?你知道在美国的时候,他的绰号是什么?‘疯子’!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雁归斜了她一眼:“我和孔峥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有品性卑劣的人才会把别人看成和自己一样。”
“我卑劣吗?不,我来只是想恭喜你,同时也想告诉你,你们两个果然是天生一对,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都觉得自己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支配其他人的命运。”
她们两个亲密地坐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明就里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两个闺中密友在谈女儿家的心事。
但雁归说的是:“你应该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这张脸,很难看,你这样的得意忘形难道就因为你得到我不要的丈夫吗?”
她们离得这么近,雁归可以看她看得非常仔细,实事求是地说她的五官真的很美,这样的尤物自己是比不过的,这样的不要脸只怕自己也比不过。她忽然恶意地想:柳大伟的软弱自私跟她的骄傲任性恰好凑成一对,就让他们郎情妾意好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
叶筠听到柳大伟的名字,眼睛里闪过追忆往事的蒙胧:“大伟……你知道吗?他那时是我们学校的才子,温文尔雅、细腻温存,我们俩演英语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不知道有多少女生羡慕我,我当时幸福得要命。”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在这段婚姻里,你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当初不是你那么强横霸道耍手段赶尽杀绝,现在我和他或许会过得很好,当然也或许因为性格不合已经分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一定会有个开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雁归静静地看着她,她很奇怪,这个女人为什么像祥林嫂一样一相情愿地认为别人想听故事?她难道不知道每个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于是她冷冷说道:“继续去演你们的莎士比亚吧,演一辈子,现在不会有人阻挡你们了,不过最好换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是要命的悲剧。”
“不,我和柳大伟不会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的戏早已经完结了,早在那年的那个夏天,我们之间的剧集就已经落下了帷幕。雁归,我早已放弃,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这么有勇气,可以这样执着于一个男人。”
雁归不耐烦地把头偏了偏:“那是你们的问题,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世俗上他的一切与我已经无关,我已经跟他正式离婚,你和他的故事我不需要知道。”
叶筠点头:“当然,你现在已经另有新欢,你已经找到你真正的另外一半。对,你现在可以否决我,说你和孔峥没什么,但是以后呢?三个月、半年、一年以后呢?你觉得自己能逃出他的手心吗?”
雁归道:“就算是,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的事情不需要你费心——就像你跟柳大伟的事情不需要我费心一样。”
叶筠嫣然一笑:“当然是有些关系的,不然我今天不会过来,这裏边还有个故事,我尽量简短一点同你说。”
“你请放心,我没有来挑拨离间的意思,但是务必要告诉你一个事实。”她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全心全意地信赖着孔峥,因为在你最艰难的时刻,他始终对你不离不弃,你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感情,不错,现在你的心情波动很大,所以暂时不能接受他,但我相信,那一天是迟早的事情。你知道吗?在美国有很多女人爱慕他,见到他的车就会尖叫。但是他却爱你,你在他心中有着种奇怪的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然他也不会对你下这么多工夫,他绝不是个肯浪费时间的人。”
雁归奇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来挑拨离间还是为他做说客保媒。”
“都不是,我说过只是要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因为我的未婚夫在那里等我。雁归,你或许不知道,但是在LA,我们这批留学生,都是知道我是有未婚夫的——当然也包括孔峥。”
雁归默默凝视她,瞳孔像猫眼似的猛然收缩,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原本是打算放过她的,可她偏偏不肯放过她,要纠缠她,连她身边最后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要夺走!雁归的心轰轰烈烈地跳着,眼角一瞥正是手边的玻璃酒瓶,电光火石间,她一手扯住叶筠的长发,一手操起酒瓶砰一声重重在大理石吧台边敲碎。
叶筠尖叫一声刚想挣扎,陡然觉得面颊一凉,雁归冷冷道:“再动我就花了你的脸!”
被敲碎的玻璃瓶尖锐的边角正抵在叶筠的颊上,她看着那锋利的边缘在灯光下闪出寒光,雁归的眼里也是一片寒芒,果然不敢动了:“疯子,你这个疯子。”
雁归附到她耳畔轻轻说:“你非要这么逼我!这几年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现在,告诉我你刚刚说的话不是真的!”
叶筠虽然害怕得微微颤抖,却依然嘴硬:“你有种就划下来!你花我的脸我也要说,千真万确!虽然说我佛慈悲,不过那也要看对方是人还是鬼,你根本就是个魔鬼!你有双恶魔的眼睛!”
雁归掩饰不住眼底的怒气,玻璃轻轻地顺着叶筠姣好的面庞往下滑动,一条像蜘蛛丝般细微的红线慢慢浮现。
叶筠大口喘着粗气,哽咽道:“你找我麻烦干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孔峥策划的!我未婚夫是他的合伙人,他说如果我帮他,他就把自己手里的股份转让给我们!”
“你撒谎!如果是这样,你现在怎么敢来找我?你不怕他翻脸不认人?”
“那畜生已经翻脸了!”叶筠哭叫起来,“你们离婚以后,他安排我回美国,我因为临时有事,所以推迟了时间,结果昨天美国那边的消息过来,那王八蛋把自己手里的股份卖给了并购公司!我未婚夫一手创立的公司就这么毁了,那个杂种!”
雁归望着她,怅然松手,酒瓶从手中滑落到地上,顿时碎裂成无数晶莹星芒。
叶筠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打开门就往外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的婚姻、家庭、孩子,都是给那个魔鬼毁了!他就是要把你逼得无路可退,让你没有办法只能投靠他,这么阴险的人,你怎么不去杀了他?”
雁归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看着她狼狈不堪的身影逐渐远去,忽然冷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