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结局篇 人生浮寄可栖情

第二部

我心疼地用袖子去擦他的汗珠,正要扶他躺下时,宇文清的右手抬起,握个帕子,凑向我面庞。

我脸上脏了么?还是有了汗水?

正迷茫时,已闻见了那帕子上的香味有些奇异,浓冽得让人发晕,而宇文清的瞳仁颜色,也突然变得极深,极深,倒映着我的容颜,满是痛楚和不舍。懒 “清……”我诧异地叫了一声,忽觉那帕子已掩住我的鼻,那种晕眩,立刻如水波般无限制漾起,扩大,而眼前,则是一阵阵的云飘雾缈,如踩入云端般的无力和绵软……

“情儿,只要你快乐无忧地活着,清这一生,就无悔,也无憾了……”那声音,柔情似水,温润怡人,动人心魄,可我伸出手去,已摸不住他的清秀面庞了。

只有一颗暖暖的水滴,无声地掉落我的掌心,迅速变得冰凉……

清,清,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惊惶地滑下泪滴,却禁不住那身体,越来越绵软,越来越绵软……

我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迷蒙的梦中,恍惚又是当年夕姑姑带我离开秦王府,千里奔逃前往黑赫,那样的一路嘈杂,马蹄凌乱。虫 “公主,公主!”有人唤着我,熟悉而温柔,正是夕姑姑的声音。

我又做梦了么?腹部沉重酸痛得叫我禁不住呻|吟。

“栖情!栖情!”又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唤我,同样很熟悉,却带了久远的凄伤气息。

安亦辰?

我一身冷汗,勉强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安亦辰,正带了几分焦急凝视着我。我所在的怀抱温暖而柔软,显然是在夕姑姑腕中了。

我惊得一坐而起,四下打量时,已觉出自己正身处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之中,四周板壁,均糊了团蝶穿花如意纹纱缎,在辘辘车声中摇摇晃晃,团蝶栩栩如生,几欲振翅而去;我穿了轻而软的裘衣,盖了白豹皮毡毯,正靠于夕姑姑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

“这是……去哪里?”我茫然地问着,几疑身在梦中。

我是该在我的卧房么?我不是正陪着宇文清说话么?我不是正与他相依相偎么?

安亦辰眸光沉了一沉,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望向夕姑姑。

“怎么回事?”我尖厉地叫起来。

夕姑姑强笑着,温柔道:“公主,宇文公子认为……你随秦王回中原比较好。他说……他说他要去找以前一个师父为他治病,不能再照顾你……嗯,他放心秦王……他说……秦王会好好照顾你和无恨、无悔……”

我的手足一阵冰,一阵热,连脑子都有片刻的混沌,如被塞了满满的杂草,芜乱得找不到头绪。但终于,我还是抓到了重点:我被他们带着,离开栖梧,离开宇文清,正在前往大晋的路上!

“我要回去!”我一下子站起身来,狠狠推着夕姑姑,然后推向安亦辰,努力向车厢前的帘边挤去,疯了般叫道:“你们居然带走我,丢下他一个!丢下他一个在那旷冷的塞外!”

我的声音凄厉,并因为喉中迅速涌上的泪水而变得尖细,满眼都是宇文清清瘦苍白的容颜,强作安宁的微笑,无措和惊慌如波涛般席卷着我,让我瞪向安亦辰的目光,似看着生死仇人。

我怎么丢下他一个?

而他们又怎忍丢下他一个?

“公主,公主,这是宇文公子的意思啊!真是不怪秦王啊!公主,公主,你镇定一下!”

夕姑姑用力抱住我,惶恐地叫着,向安亦辰使着眼色。

安亦辰手中抓着块帕子,待举不举,似悲似恨地瞧着我,明眸阵阵的水汽,却说不出话来。

我闻到了帕子上隐约传来的馥郁香味,便是那香味,让我脚下无力昏沉睡去。可我记得,宇文清那样柔情似水地在耳边说着:“情儿,只要你快乐无忧地活着,清这一生,就无悔,也无憾了……”

我的掌心,甚至依然能感觉得到我昏迷前那滴泪水带来的湿润。

“安亦辰!”我盯着那显然会让我再度昏睡的帕子,暴怒地叫道:“你想这样强将我带回去么?你卑劣!你无耻!你只会做这些叫我看轻的事,一次,又一次!”

安亦辰黑色的深眸怒涛翻滚,颤动着嘴唇,忽然掷下帕子,撩开帘子,向外高叫:“停车!传令下去,前队转后队,即刻顺原路返回黑赫!”

车子顿住了,马嘶声喝斥声阵阵传来,却没有立刻返回。

“殿下,皇上重病,京内局势极不明朗,赶来黑赫已属不智,若再在此耽搁,恐怕会误了大事!”我听得出,这是秦王手下第一谋士贺之彦的声音。

他说完后,又听得仇澜等将领的声音应和,显然都颇是焦急。

“你回你的瑞都去,和我没关系。”我挣扎着叫道:“我的凤衞呢?有没有跟过来?让他们送我回去!”

这时,只闻青飒在外答道:“公主,公子令凤衞所有人等跟随公主身侧,同回瑞都。”

我咬牙喝道:“林翌!”

林翌素来贴身跟着我,果然就在车畔应答:“公主!”

我恨恨道:“带我下车,领凤衞即刻回栖梧。那里才是……我的家。”

林翌沉默。

而我已耐不住,一拳砸开夕姑姑抱我的手,就往外冲去。

这时安亦辰抱住了我,曾经很熟悉的清醇气息,夹着龙涎香的味道,扑面拂来,却再也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所有的心智,都牵系在那病卧在床的温润男子身上。懒 我不敢想象我离去后他的病痛,他的孤独,他的悲凉。

他总是喜欢把所有的苦难,悄无声息自己吞下,永远只用最温润的笑意,安慰着我,并用他仅有的生命余晖,暗中铺排着于我最有益的未来道路。

可我怎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留下他独自孤苦度过所余无多的时日?

我在安亦辰的怀里挣扎着,恶狠狠地用指甲掐着他的手,咬着他的手臂,绝不容情。

安亦辰凭我乱咬狠挠着,紧紧将我扣在臂腕里,叫道:“回去!回去!我送你回去!”

我怔了怔,停止挣扎,喘着气望向他。

安亦辰别过脸,淡然道:“宇文清亲手将你交给我了,我也要亲手将你交还给他。”

他说着,已跃下车去,骑上小卒牵来的马,喝命:“即刻原路返回!”

贺之彦等似轻声叹息了几声,然后带着浩浩荡荡的骑兵和凤衞,遵令往来路而去。

我舒了口气,宛如虚脱一般,软倒在榻前。

夕姑姑抹着泪,低声道:“真的不能怪秦王,是宇文公子坚持将你托付给了他。……宇文公子看人辨事很有眼力,他说,他说……只要没有他,秦王和你,将是最般配的一对……他病得那样,亲自送你上了马车,看着凤衞一路走远了,还站在那里……看着……”

夕姑姑的原意,自然是为安亦辰开脱,但说着说着,已是不由说起宇文清,心痛地用帕子掩着唇哭。

而我,心裏一阵一阵的冰寒,宛若被雪水浸过一般。

清,他在安排着我的后路,其实也是准备着面对,面对他自己面临的绝路,被病魔逼得无处可去的死亡之路……

清,你要等我,我会守你一生,不论你生,或者死。

不论我们之间,是不是隔了一坯黄土。

回到栖梧的路,足足走了两天一夜,我才知那一觉我睡得有多长。宇文清对我用了那么强烈的****,自然是希望我去得远了,没那么容易回来。

可我又怎能放了他孤零零一个?

回到栖梧时,长风萧萧,黄沙漫漫,黄草枯木,鹰唳雕啼。

骤然被抽去了五百凤衞的营地,满是初冬的沧桑和狼藉,几处旗帜半斜不倒,猎猎吹着,数十间苍黄的房屋在漫天阴霾映衬下更形简陋陈旧。

忽然想起当日初来之时宇文清的话。

他说,我们也许不用在这裏住很久。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想搬别处去;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早就打算好,若他一病不起,我还能再回到安亦辰身畔,寻找到自己的另一份幸福。

而为我训练的凤衞,则是为了守衞我的这份幸福,不致如以往般,处处受安亦辰掣肘。

在夕姑姑的扶持下,我腆着一路被颠得坠疼的肚子,慢慢向我们的卧房行去。安亦辰让仇澜等安排扎营,一径跟在我后面走着。

寒风刮过,零落的叶子簌簌响着,似谁在呜咽哭泣。

等我走到卧房时,我忽然僵住,而夕姑姑扶我的手似乎也僵住了。

我们真的,听到了哭泣声。

破锣般的哑声号啕,以及噎于喉中的破碎呜咽,提醒着我们那哭声,出自于口不能言的李叔和李婶。

当所有人都离去时,只他们两个忠仆,依旧伴在宇文清身侧。

我甩开夕姑姑的手,猛地冲进了房。

宇文清静静卧于床上,神色宁谧,脸色苍白,唇色浅淡,浓黑的睫深深覆住下眼睑,似随时会眨动,扑闪着澄澈宁和的眸子,温柔向我凝望;垂顺的漆黑发丝被风轻轻吹起,一缕一缕,温软地拂动着。

“清!”

我走过去,轻声唤他。

他不回答,安静地躺着。

“清!”

我再唤他,声音更加温柔。

他依旧不回答,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到我手上,丝缎般的触觉。

“清!”

我唤着,握住他僵硬冰冷的手,轻轻地说:“起来了,情儿回来了!”

可他还在沉睡。

“清!”

我无奈地唤着,将他的手覆上我的小腹,埋怨着他:“你看,我们的孩子都睡醒了,不断踢着我呢!你再不起来,我不理你了。”

他的手僵直地由我拉来扯去,依旧不肯起来。

我慢慢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小心掖好,回头向夕姑姑笑道:“他睡得沉呢,我们到外面去,别吵着他。”

夕姑姑满脸泪水,用力咬住帕子,用力地点着头,忽然之间捂住了脸,痛哭失声。

安亦辰默然望着睡着的宇文清和哭泣着的李叔李婶,似有些失魂落魄,然后担忧地望着我。

为我担忧什么呢?

我脚下软软的,小腹越来越沉,大约是赶了路吧。

我很累了。

拿过桌上茶壶来,正要倒了茶来喝,已一眼看到了桌上的一幅画。

洁白的宣纸,新鲜的墨汁,略嫌虚浮无力的熟悉笔迹,都在无声地告诉我,这是宇文清新画的画儿。

满目幽篁,白衣少年不羁而立,自若吹埙;豆蔻少女仰首而立,眸如宝石莹亮,只向少年观望,倾慕难掩。

翠竹梢头,一双燕子轻巧纵跃,尾翼如剪,成对翩飞,自得其乐。

浓笔提词,只寥寥十字:“人生若浮寄,携手可栖情!”

人生若浮寄,携手可栖情。

我笑了一笑,将画儿抱起,揽在怀中,慢慢走回到宇文清身畔,轻轻说道:“虽然你不说,可我也早知道,从见我第一眼起,你心裏便只有我,唯有我。人生若浮寄,携手可栖情。清,我们到底都有着……可栖情处。”

“公主,公主!”

夕姑姑忽然惊慌地喊起来。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嘘声道:“别吵,他画画儿,一定累了,让他睡,多睡一会儿。”

小心地伸出手指,沿着他冰冷的面庞,一点点抚摩着他脸部的轮廓,从额,到眉眼,到挺立的鼻,线条美好柔和的唇,一一抚摩着,低低地一遍遍呼喊:“清,清,清……”

“栖情!栖情!”

安亦辰也叫了起来,连李叔李婶都止了哭泣,惊慌地过来拉我,指点着我的裙袂。

我茫然地低下头,才见裙裾拖曳之处,一大片,不知是水,还是血。

模糊间,终于抓到了一丝意识:我要生产了么?

这时小腹内的剧痛忽然铺天盖地袭来,让我再也立足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嘶声痛叫:“清!清!醒来陪我!醒来陪我……我很……痛……”

泣泗交流时,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痛。

可是,清,你居然忍心,你居然忍心不醒来陪我,陪我生下你的骨肉,然后亲呢地搂住我,抱住我们的孩子,温柔地一声声呼唤:“栖情,无悔!栖情,无悔……”

生产的过程依旧很艰难,但宇文清再也不能如我生无恨时那般,守着我,甚至亲自为我接生了。

阵阵昏黑中,一直是安亦辰毫无避忌地在一旁守着,一声声呼唤:“栖情,坚持住,坚持住!栖情!”

他的手掌总是那般宽大厚实,小心地将我乱掐乱抓的手拢着,由着我痛叫流泣,将他手掌抓出道道的痕迹,也不肯放手。懒 折腾了一夜,我终于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儿啼。

“男孩!男孩!是个男孩!”

夕姑姑将小东西包裹起来,欢喜地叫着。

安亦辰小心将襁褓接过,送到我跟前,温和笑道:“栖情,你的孩子!”

两年前,宇文清也曾这般抱着无恨走到我跟前,温和笑着说:“栖情,你生下了一个儿子。”

望着婴儿小小皱皱的脸,我微笑着,一声声地低唤:“无悔,无悔,清,我们的无悔,出世了!”

而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因为在月子里,谁也不敢让我操心落泪,我始终没能再看宇文清一眼。

但我知道,宇文清的丧事,由安亦辰一手打理。

他将大部骑兵先行打发回了大燕,只带了几十名侍从驻扎在栖梧。虫 大殓之日,我带了无悔来送我的夫婿。

“清,不用怕。”

隔了棺木,我柔声向他说道:“我会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在我的心裏,你始终是那个竹篁里凝云散霭的绝世少年,便如在你心裏,我也永远是那个带了稚气仰望着他的豆蔻少女。

安亦辰立于我身畔,低了头,轻声问:“你在这裏一直守着他,不再回中原?”

我靠着棺木,闭着眼睛感觉棺内那个心爱男子的存在,答道:“他不能守我一生,那么,我便用我的一生来守他吧!亦辰,对不起,是我负了你,违了当年的誓约,又选择了他。就让我今生孤独,来世寂寞,永远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吧!”

隔了黄土,孤零零的,守着我的宇文清,守着我的医者白衣。

安亦辰沉默许久,抚了棺木,侧头深深望我:“这不是宇文清想要的。”

我宁和地回答:“这是我想要的。”

于是,安亦辰不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安排打理出停柩的殡宫。

宇文清曾被父兄勒令不得归葬祖坟,但我也不忍他一直呆在这样荒凉的极北之地,只能先停柩于此,准备找到我和无悔合适的隐居之地后,再择吉安葬。

无悔很听话,比当日的无恨安静多了,只是身体很是虚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胎里时母体一直不安的缘故。

除了睡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睁着一双明珠一样晶亮的大眼睛,温柔而安静地望着我。

那乌黑的瞳仁里,和他的父亲一样,倒映着我苍白宁谧的容颜,无悲无喜,无痛无怒。

这日,无悔又一次断续无力地哭泣时,夕姑姑才一将他抱过,便已叫了起来:“公主,小公子似乎发烧了!”

我一惊,一摸他小小的额,果然烫人,连双颊都泛着异样的湿红。

因着宇文清医术极好,便是他自己病得那样,治病开药,也都是自己弄的方子,这小小的栖梧,却没有旁的大夫了。

我再也顾不得别的,忙去安排人四处找大夫时,发现安亦辰已经打发人去了。

他负了手,一边陪我去看无悔,一边微微笑着劝慰:“别担心,无悔那孩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有着一生的好福气可享呢。”

到傍晚时,各处的大夫倒是来了四五位,但开的药方各有差异,我挑了比较相像的药方让人连夜煎了,给孩子服用。

无悔尚未满月,味觉虽未齐全,但多少还是品得出苦涩来,小小的眉皱着,舌头舔来舔去,不时挥舞着双手哭泣。

夕姑姑一直拍着我的肩,劝慰道:“没事!没事!富贵人家的小孩子么,魔障都重些。公主小时候不也是那么三灾八难的,不也好好过来了么?”

安亦辰很少说话,大半时间都在摇篮边默默守着孩子,守着我。

我已经无法说清,我对他,现在抱着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我不恨他,甚至可以说,从头至尾,我都没有恨过他,却一直在为他伤心。

他伤害着我,可受伤更深的,可能是他自己。

我无法想象,当时他认定亲手杀害我时,那种悲伤、无助和绝望;也无法想象,当他历尽艰辛想将我和宇文清一网成擒,却发现他的战争只是在追逐着一场虚无对手的游戏,又是怎样的失魂落魄。

我从没怀疑过他的感情,即便他娶了一位又一位的侧室夫人,我依旧认定,他最喜欢的,还是我。

可我已无法再如当年那般雀跃地投到他的怀里,温柔唤一声,亦辰。

所以,我并不想再承他的情,在他为我守了一夜无悔后,我低声道:“秦王,大晋局势繁杂纷乱,恐怕,你不该再留在这裏了。我和无悔……都不值得你冒那样大的风险……离开大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