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歌吟

正文卷

方岩听得说天正教竟以幼童祭天,心中本就愤怒,现见他公然又要抓走元儿,还欲出手伤人,如何还忍耐得住?更何况即便他不出手,这司马风仪也必会找上他来。

司马风仪道:“也好,先解决了你。我才不信,这娃儿能跑天上去!”

他慢慢扬起手来,只见那白皙的手掌愈来愈苍白,白得近乎透明,几乎看得到裏面碧青的筋脉。而周围的空气也愈来愈冷,仿佛连空气也冻结了一般。显然,司马风仪练得是一种寒功,多半是类似寒冰掌一类的掌法。可却没人想过寒冰掌会让人冷成这样。

方岩首当其冲,被那寒意逼来,连打数个寒噤。随即想到,对方还未出手,自己便已觉得难受,下面若不小心应付,只怕今日要凶多吉少了。遂打起精神来,手捻剑诀,疾刺向司马风仪。

司马风仪淡淡冷笑,长袖一拂,寒浪直向方岩扑去,方岩内力原是弱项,这几年虽是用心练习,毕竟修习时日尚短,剑身被这蕴含强大内力的寒意一打,方岩竟微觉有些把持不住,出手更是谨慎。

但流云剑法讲求的是心无挂碍,随缘而行,过分谨慎,却与这剑法的宗旨相背,反不能发挥流云剑法威力,内力不济,加之剑法威力大减,方岩立时完全处于劣势,只有招架之力,司马风仪一掌接一掌逼来,寒浪一波接着一波,即便暗运春风化雨心法,努力护住心脉,也挡不住身子也越来越冷。

林小凤、云英等见状大急,却因这阴寒之气越来越浓,只得运力抵抗,哪有余力相助?陈越、易朴风等身手较高的镖师持剑见状越众而出,击向司马风仪。

他们一出手,才知方岩所面对的冷意究竟有多可怕。司马风仪一掌击在他们兵器上,竟可让他们的手立时僵得拿捏不住兵器,易朴风被他一掌扫过,半个身子僵住,倒在地上,还是方岩抢先一剑,斜劈司马风仪,分了司马风仪注意力,才得使司马风仪掌风一偏,未能全然劈在易朴风身上,不然只怕易朴风当场就得送掉小命了。

但这样一来,方岩处境更是糟糕,他只顾救人之际,防守未免松懈,也被司马风仪劈了一掌,一时之间,给冻得半身麻木,似连呼吸也不顺畅了。

陈越、田枫急忙救援,司马风仪长啸一声,掌袖连挥,二人把持不住,竟给挥了出去,虽未受重伤,却也给冻得一时也动弹不了。

小方心中叫苦,强撑着继续缠斗,口中已喊道:“快回镖局去,我们不是他对手。”

众人也知形势不妙,已有个机灵些的镖师想着回去求援,出门时却被跟随司马风仪的青衣小厮手起刀落,竟被拦腰一刀,当场丧命。原来那毫不起眼的小厮也有一副好身手。

众人虽大多常年在外,见多识广,但眼见自家兄弟在片刻之间落得如此惨死,也不禁变色,武功稍高的陈越诸人又已受伤,一时竟无人敢出门求援。

方岩惊怒之极,一回手使出了天泪剑法。

天泪剑法威力更在流云剑法之上,方岩用得已极是纯熟,可惜始终有些精要之处无法领会。只见他将“汝坟哭父”、“君王烛心”、“宣城织毯”一招招施展出来,也能将司马风仪逼退几步,但数招之后,司马风仪摸着这剑法规律,已不放在眼里,仗着强大内力挟着浓浓寒意,一掌接一掌,直卷向方岩。

方岩堪堪不支之际,忽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轻叹息。

这叹息声好生无奈,好生哀伤,却好生温和,还夹杂着说不出的悲悯之意。

方岩闻声大震,大喜。

两年来这声音已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梦中了,因为这正是舒望星的声音。

舒望星来了吗?

他当然是来了。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亲近,分明就在附近。

北极舒望星来了,方岩心神大定。

司马风仪武功虽高,跟北极这样的绝世高手却还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舒望星没有现身。

周围响起了他温和而忧伤的歌吟之声:

悼屈子兮遭厄,沉王躬兮湘汨。

何楚国兮难化,迄乎今兮不易。

士莫志兮羔裘,竞佞谀兮谗阋。

指正义兮为曲,訿玉璧兮为石。

殦雕游兮华屋,鵕鸃栖兮柴蔟。

起奋迅兮奔走,违群小兮謑訽。

方岩读书不多,听不懂舒望星念的究竟是什么。但觉满眼看世间,贤人遭放逐离弃,恶人反得势猖狂,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心胸之际,侠义之心不由熊熊而起,渐渐腾起一种悲壮不平的情怀。

人间不公,我当如何?

除魔衞道,本我职责!

冤痛之事,为鸣不平!

伤怀之事,为尔泪流!

愿以我心我血我泪,救万物生民于水火!

生何欢,死何惧!

我心本天心,我泪本天泪!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方岩灵台之间,一片清明,更有豪气万丈,奔涌全身,恨不能以身为剑,以命为刀,将世间不平不公之事尽数荡涤一空。心神闪处,原本剑法凝滞之处,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天泪剑法最需要的是一种气势,这气势便是无我之心!

无我之心即大爱之心!

大爱之心即天心!

天之心,原是要以大爱之心,扶持正道,襄助良善。

欲扶持正道,必先荡尽奸邪,欲荡奸邪,必要有除恶之心。

除恶非我愿,助人本我心!

为何恶为之恶,不顾善道?

为何邪为之邪,不顾天道?

为何不能让恶改之为善,邪改之为正?

为何这世间一定要存在不公不正不允不平?

真逼天要除恶务尽么?

天不愿伤人,伤人原为救人!

不论高低贵贱,不论正邪善恶,在天看来,只要是生命,便各俱灵性,便该宝贵珍惜。

可救善人必先伤恶人,不由天泪横流!

天之泪,是悲天悯人之泪,是净化人心之泪!

这才是天泪剑法的真正精要所在!

方岩陡然长啸,与那忧伤悲怀之声相应,剑法异芒大展,绚丽光华如同一团烈火,袭向司马风仪!

灵台清明处,内力流转之向也大异平常,竟也如烈火般奔腾起来,原先冻僵的身体瞬息回暖,渐已消失的体力倏地回到体内。

这时方岩的剑法,绚烂如燃烧的凤凰,带着旷世罕见的奇异灵力,让整座大厅一片明亮眩目!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方岩与司马风仪招对招,面对面纠缠在了一起。

但原先方岩的劣势已一扫而空,同样的“君王烛心”、“宣城织毯”、“洛阳牡丹”,已多了一种包罗天地的悲怆之气,威势居然倍增!司马风仪寒掌虽是凌厉,但出手之际,竟有了畏怯之意。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不知所自何来的歌吟声,为何会让他的心绪如此不宁,似乎自己竟成了伤害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帮凶,似乎天在谴责,天在悲伤,天在愤怒,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早就该死!

没有求胜之心,已是可怕,何况这声音竟让他有求死之心!

那悲怆之音还在继续:

载青云兮上昇,适昭明兮所处。

蹑天衢兮长驱,踵九阳兮戏荡。

越云汉兮南济,秣余马兮河鼓。

云霓纷兮晻翳,参辰回兮颠倒。

逢流星兮问路,顾我指兮从左。

俓娵觜兮直驰,御者迷兮失轨。

遂踢达兮邪造,与日月兮殊道。

志阏绝兮安如,哀所求兮不耦。

攀天阶兮下视,见鄢郢兮旧宇。

意逍遥兮欲归,众秽盛兮沓沓。

思哽饐兮诘诎,涕流澜兮如雨。

论内力,论经验、论招式武功,方岩本来远非司马风仪对手。可这歌吟有说不出的魅惑之力,司马风仪只觉心气愈来愈低落,斗意更是全无,手间的招式便更打了折扣;反观方岩气势却愈来愈盛,在这充满奇异魅惑之力的歌吟的提点之下,他已完全掌握天泪剑法的运气流转之法,越打越顺,终于把天泪剑法的威力发挥出来。

司马风仪愈来愈胆战心惊。

方岩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剑术高超,内力强大到完全可以和他正面对敌的高手。

光是这个人,已可让他顾忌不已,何况还有一个人。

一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神秘高手。

他知道,这个人的声音中,必然蕴含了某种动摇人心的内力,而这人仅凭声音中所蕴的内力便能如此影响自己的心志,足可见一身修为必然远超自己。

这人一旦出现,一旦出手,自己有多大机会可以全身而退?

司马风仪并未全然处于下风,却不想再斗下去了。

他长啸一声,连劈数十掌阴寒之气,逼得方岩不得不连退十数步避其锋芒。

这一瞬间功夫,司马风仪已引身而起,飘身出了酒店大门!

司马风仪退走了!

歌吟声这时也停了下来,方岩持剑一时竟如在梦中。

“大哥!”他忍不住叫道。

众人不明白他没头没脑叫的是谁,但他相信舒望星一定知道自己在叫他。

周围却没有了那一丝舒望星的声音,更没有回答。

方岩已非当年幼稚不解事的小小少年了,他心中明白,像舒望星那样的身手,若舒望星自己不出现,只怕方岩是永远无法找到他的。所以这一次,他并未像上次发现枕边剑谱时那般发疯了般出去寻找,但未见舒望星出现,心中还是由不住一阵失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赫然是司马风仪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是突然受到重击后发出的,且只及发出了一半,便顿住了。

众人还未从这场剧斗中清醒过来,又闻此惨叫,不由相顾愕然。

方岩定定神,奔出门去查看。

众人醒悟过来,紧随着出了大门。

离如意居不远的地方,黑黢黢掉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司马风仪的下半身。

另一样是司马风仪的上半身。

二者竟隔了十数步远。

二者之间,是白花花的肠子,血肉模糊的内脏,和犹在不断涌出的鲜血。

云英只看了一眼,便昏了过去。

林小凤也瞄了一眼,立刻蹲在一旁呕吐。

方岩脸色自然也不好,却也强自慑定心神看了数眼。

显然,司马风仪走到这裏时遇到了伏击,被一把极快的刀一斩两断。

因为司马风仪走势甚急甚快,偏生遇上了一把极快的刀,所以司马风仪下半身被砍下不能再走动,上半身还往外冲出了十数步方才倒下,而内脏,便尽数洒在这十数步中间了。

刚才也有镖师被那随着司马风仪的小厮一刀砍死,死的时候却还勉强算是个全尸,谁想片刻之后,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司马堂主竟落着个如此可怕的惨死!相对而言,方才那镖师死得还算是幸福了。

跟随司马风仪的那小厮早已不见了。也许这人识趣得多,一听得舒望星的声音,便知绝不是对手,悄悄走了,众人都为场中那场激烈的打斗和那悲怆的声音所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

但是谁杀死了司马风仪呢?

有人猜是方才歌吟的那男子。

众人都感觉到那歌吟声那动人心魄的力量,也看得出那歌吟对这场战局的影响。

但方岩立刻道:“不是他。”

他不能容忍有人误会伤害到舒望星。

众人便知他跟这歌吟的男子必是相熟的了,甚至猜到这人必和方岩一身绝学有关,不敢再乱说。

但方岩也知道这事跟舒望星有关系。

他见过这样残忍的刀法。虽然当时那些人不是被一刀两断。

三年之前,小蝶——谢飞蝶不就是用极残忍的刀法杀死了那些劫镖盗贼,吓昏了当年的自己?

舒望星虽未现身,却显然已来了,谢飞蝶怎会不来?

只不知这司马风仪是怎么惹火了这姑奶奶,竟被这般砍死!

可也许谢飞蝶做事,根本不需要理由。

方岩仿佛又看见舒望星用责怪却无奈的眼神看着谢飞蝶。

他不禁苦笑。

抬眼看天,月正明。

清辉素影,轻霜如梦。

舒望星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