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梅雪清韵

正文卷

这日小嫣正自计算还须几日方能回到谷中,忽听得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是秋姨匆匆赶上前来,向后看了看,使了个眼色。

小嫣留心看时,却是两名衣衫极是落拓、形如乞丐的中年人,各骑了一匹脏兮兮的丑马,不紧不慢恰跟在自己后面。

小嫣皱了皱眉,道:“跟我们多久了?”

秋姨道:“有半天了。小姐看到没?他们肩上,都背了八只口袋。”

“丐帮的护法级人物来了?”

秋姨略显焦躁道:“可不是呢。听说,丐帮的人,一多半都支持天正教呢。”

小嫣冷冷一笑,道:“未必!”

她勒住了紫骝马。

一行人唯她马首是瞻,顿时都停了下来。小齐当然也停下了车,长长打了个呵欠,似打起了瞌睡。

两名乞丐迟疑了一下,忽地疾驶向前,其中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大声呼道:“请问,舒公子与齐大侠是否在车上?”

小嫣取下头上斗笠,微笑道:“家叔偶染小恙,正卧在车中歇息,不知两位护法有何贵干?”

小嫣怕一路之上太过招摇,都戴着斗笠。这时露出绝美娇容来,轻轻一笑间,已让两名久经江湖的丐帮护法微觉眩晕。

许久,另一个灰色丐装的丐帮护法才道:“在下丐帮杜思洛,这位是我帮的童一慎,奉帮主之命,拜会长缨故友小舒与小齐二位公子。”

小齐猛然抬起了头,昏昏欲睡的神情一扫而空。车帘卷处,舒望星也探出了头,眼睛里,分明燃烧着某种久违的热情。

长缨!长缨!长缨镇!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

想当年,长缨镇上,风华正茂的少年,并辔疾行,纵声狂歌,谈笑除霸,何等意气风发!

如今,时间或许磨却了当年的轻狂,却如何浇得灭依旧满腔横行的热血?

舒望星望着小齐,道:“你找小武了?”

小齐回过神来,伸了个懒腰,道:“是啊,随便找了个丐帮的人传了话,居然这么快就有人来了。不过小武怎的没来?”

杜思洛笑道:“帮主得到讯息时,已然身在东海之中,来不及折返,故飞鸽通知我等先行过来,看能否助得一臂之力。”

童一慎也笑道:“帮主在信上说,二位乃是他的长缨故友。我们看着帮主长大,竟不知他与北极公子和赌侠有这等深交。”

小齐、舒望星都不由得露出微笑,谢飞蝶也笑了,却问道:“二位护法,武帮主去东海,是找天水宫的双大小姐么?”

杜思洛道:“天水宫的双大小姐,的确是帮主的朋友。夫人也是双大小姐的朋友么?”

谢飞蝶笑道:“美丽的明铛小姐么,我倒是认识的,朋友则未必是了。不过这裏倒的确有一个双大小姐的旧情人呢。”言毕一摔帘子,退回了车帘。

小齐嘿的一笑不作声。舒望星有些尴尬道:“小蝶,什么时候说话能饶人呢?”

小嫣笑了笑道:“既然都是自己人,杜长老,童长老,你们便跟我们一路走吧。”

童一慎忙摇头道:“骑马的叫化子,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来呢,太引人注目了,我们还是远远跟着好。”

小嫣知他说的也是事实,一笑,也不多留,驱马前行。

行了几步,杜思洛忽然追过来道:“舒姑娘,我们一路追过来,好象还未见姑娘一行休息过呢。前面再走几里路,有一家云来客店,其实是我们丐帮的分舵之一,分舵主乃是我的弟子,极是可靠,不如此在那里打个尖,叫他们备了好马换上,如何?”

小嫣笑道:“那便相扰了。”

杜思洛大喜道:“那我便先行通知他们准备便了。”

他驱起马来,带了一路尘土飞扬,径自去了。那马儿虽不养眼,走得倒是极快,看来是匹极好的马愣装成熊样了。

方岩见舒望星坐回车厢之中,眸中仍闪着奇异光彩,甚是喜悦,不由问道:“大哥,长缨故友,是什么意思?”

舒望星微笑道:“我们几个人,是在长缨镇认识的,彼此便称作是长缨故友了。”

他接着讲起了当年的事。

当年的小城镇。

当年的贫贱市井之交。

当年的小武小齐小舒小锺小顾。

当年的快乐与痛苦,笑出的与哭出的眼泪。

“小武便是武中天。”舒望星告诉方岩:“当年和我任性拼酒的小武,如今已是丐帮的帮主了。”

先是布衣赌侠齐若飞,后是丐帮帮主武中天,方岩也有些神思恍惚了。布衣赌侠已很有名了,出手虽不多,却除过好几个极厉害的邪道人物,极是为人称道。更何况丐帮帮主武中天!

他的声名,甚至早已盖过了销声匿迹了五年的北极舒望星,成为江湖后起之辈中的翘楚,也成了年轻江湖人的梦想和偶像。

谁叫他的降龙十八掌霸绝天下,又是丐帮的新任帮主呢?

可这样一个人,居然也是舒望星的好友之一。

虽然舒望星五年未履江湖,但他的朋友一见他有难,立刻毫不犹豫,赶来相助。

人的一生之中,只要能得到一个真正的生死之交,便该知足了。方岩看着舒望星,心中一阵温暖。他有这样一个大哥,或者师父,一生也该知足了。

傍晚的时候,众人果然来到了云来客栈。杜思洛带了一个六袋弟子在外迎着,因怕招摇,直接将一众人等引到后门。

小齐首先伸了个腰走了过去,道:“今儿一定好好吃一顿,睡上一觉。自从跟了这车,先是在车底吃沙子,后来又在车前喝风,也该歇息了。”

方岩下了车,正要扶舒望星,舒望星却让过一边,扶了谢飞蝶先行下去,自己才缓缓下了车来。

夫妻二人携了手,相视而笑,走向店铺后院。

两人衣着虽是一白一黑,但一般的俊雅不俗,晚风之中,映着洁净的小小后园,看来竟也极是般配。

方岩看二人相依相随,无端地有点感动,不由望向小嫣,却见小嫣也正从叔叔婶婶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小嫣若有所思,低下了头。

杜长老早在后院小小一个厅堂之中备了桌酒菜恭请众人就座。

众人看时,见厅堂虽小,收拾得却很是整洁。墙上挂了几幅字,仿的王曦之笔风,甚是俊劲有力,小齐走近细瞧,笑道:“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呢,原来竟是小武的字!”

杜思洛一指身后的六袋弟子,道:“帮主前年到这裏巡视,对我这弟子管理的分舵很是满意,喝了许多酒,一时高兴,写了这些字,也是对这些孩子的鼓励了。”

小齐道:“这些年来小武倒是越发出息了。听说小锺的官也越做越大,很得皇帝信任。这两个人的成就将来有得一拼。不像咱们,胸无大志,天天只知道赌钱混日子。”

他一脚踩在凳子上,提了酒壶便往口中倒去。

谢飞蝶也不客气,拉了舒望星,径坐了上座,倒了热酒便吃。

其余小嫣、方岩和杜思洛、童一慎也依次坐下。因出门在外,顾不得许多礼仪,秋姨和侍女也在末座奉陪。

所奉酒菜,虽非山珍海味,倒也经过精心烹调,尤其几道家常小炒,不但小齐吃得赞不绝口,连舒望星都微微动容,向着谢飞蝶道:“这味道,倒和你做的有几分相似。”

舒望星虽不挑食,但出身世家,于吃穿一道,毕竟还是很讲究的。因此流落江湖居然会开个酒馆,找来烹调技术极高明的厨师;即便为掩人耳目故作平庸,穿得极其粗糙,谢飞蝶也会给他预备着极考究的衣衫,让他穿在粗布下,或供他偶尔露出本来面目走动时穿。但自被小嫣制后,一路行来多在颠簸不安之中度过,除了方岩伤病耽搁的一日,竟不曾好生吃过一顿,这时逢着自己爱吃的,也多夹几筷了。

方岩却想起了当日在镖局之中,师母和云英做的家常菜式,一般的美味可口。想现在青州之难暂解,以林如龙的谨慎,大约暂时还是不会接她们回来的。自己此去圆月谷,也是前途未卜,更不知几时才能再吃得她们的小菜了!

小嫣笑道:“杜长老,从哪里找来的好厨师?果然好味道!”

杜思洛道:“舒大小姐有所不知,这裏的厨师本是皇宫里出来的呢,因冲撞了一位宠妃,才被贬来此地,被我们找了来,真的是好手艺啊。”

一众人等一路奔波,时时防备敌人来袭,早已很是疲倦。这时到了舒望星昔日朋友处,心下略感轻松,好生享受了一番丰盛的晚餐。

一时晚餐已毕,有小二过来抬走餐桌,又齐齐整整备好些水果来,给各人泡了茶。

小齐当先尝了一口,道:“这茶淡得很。”

舒望星却微微嗅了嗅,道:“好香!”

小嫣轻啜一口,道:“是最好的碧螺春!只取了每枝上最嫩的一片茶叶吧!”

谢飞蝶细细品鉴道:“水是隔年梅花上的雪化的吧,蕴着极淡的梅香。”

舒望星接着道:“是绿萼梅上的雪。”

方岩有些发怔,茶的高低优劣他倒非一无所知,但要他品评,顶多隻能用味淡而香,回味悠长来形容,怎能如舒望星这般甚至连什么梅上的雪水都分辨得出来?

吴思洛微诧道:“这茶也是厨师预备的,我只让他预备好茶,也不知他能备出这么好的茶哩!”

小齐见几人说得一道一道的,又细细尝了几口,嘟哝道:“怎么就特别好了?”

其余人见小嫣等评得甚高,虽不甚了了,不由也细细品味起来。

舒望星一直呆在青州,久不曾遇着好茶,正默默品着,忽觉另有一阵淡淡幽香扑来,似是龙舌龙的香,夹杂着阳光下的青草气味,清新素雅。原来却是屋角处一只香炉中传出。

小嫣也闻着了,奇道:“这用的是什么香?味道清香得很。”

童一慎道:“什么香?我可没闻到。”

杜思洛笑道:“不会是那只香炉里用的香饼吧。我们一贯不用香炉的,并没备着香料。可能是帮里弟子临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舒望星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这时侍女水玉忽然轻哼了一声,眼中露出恐怖之色。

旁边的小清怔了怔,正欲发问,只觉舌头阵阵发麻,竟然已做声不得。

小齐跳了起来,道:“这茶有毒!”

他从空中再落到地上时已盘膝而坐,运功驱起毒来。

方岩的茶喝得不多,但也发觉自己全身渐渐麻木,大惊,勉力拔剑道:“你们,你们不是丐帮的人!”他狠狠刺向靠自己最近的童一慎。

童一慎轻松一闪,已避过方岩看似凶猛,却已成强弩之末、没有丝毫后劲的一招,惊惶道:“给帮主的朋友下毒?我们怎敢呀!”

吴思洛笑道:“是啊,长缨故友,啊哈哈,长缨故友!”他伸手一掌,已将方岩击倒在墙角,看着他努力挣扎,却无力站起,哈哈大笑。

小嫣的茶饮得不少,中毒更深,虽比方岩功力深厚,却仅站了一下,便倒坐椅上,一言不发悄然运起功来,鼻尖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其余人等更不必说,能挣扎运功逼毒便不错了。

谢飞蝶却只是慌忙看了舒望星一眼,道:“星,你觉得怎样?”

舒望星苦笑道:“放心,我虽不能运功驱毒,但血脉中真气犹存,不至有事。倒是你已有了身孕,中了‘梅雪清韵’,不及时驱去,很是讨厌哦。”

吴思洛惊讶道:“传说中北极才华绝世,博古知今,这日一见才知不假,居然连消失江湖百余年的‘梅雪清韵’都知道,真是不简单。如果不是你的武功先被舒大小姐制住,只怕‘梅雪清韵’还制不了你呢。”

舒望星轻轻摇头道:“我知道‘梅雪清韵’是用经雪浸润过的绿萼,配以千秋草制成迷烟,可令人极短的时间内全身麻木,却没想过先服绿萼雪水,再被混了千秋草的香饼熏后,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啪! 啪! 啪!”

有人拍手,道:“好!果然天才!怪不得连天地三绝都败了。北极,真是名不虚传呢。”

方岩一听这声音头便痛了起来。

小嫣忍不住也惊惶起来。

因为这居然是金无荐的声音。

他一身金色锦袍,缓缓走了进来,脸色虽然还略显苍白,却气爽神清,显见伤势早已无碍了。

随他后面跟来的一人极瘦,皮肤比受过伤的金无荐更要苍白许多,偏生穿了件黑袍,更显得面容阴森可畏,令人不寒而栗了。

他冷冷看着舒望星,道:“你既知道‘梅雪清韵’,想必也知道它的解法了。”

舒望星闭了眼睛,轻叹口气,没有答话。他的舌头也有了麻木的感觉,身子更是不能动弹,便是知道解法,又能如何?

小嫣恨恨道:“你是天艮堂的堂主,良药无医秋良药?这裏好象不是你的地盘。”

秋良药道:“舒大小姐居然知道在下名号,真是荣幸,不枉我连夜赶来布置这场好戏。”

小齐边运功边怒道:“小武呢?叫他来见我!”

吴思洛笑道:“帮主正在东海忙着找美人呢,岂有工夫见你!”

小齐气怒道:“小武,小武竟然……”

“小武不会!”舒望星忽然睁开眼睛,道:“小武不会背叛我们!是他手下的护法背叛了他。”

谢飞蝶不屑道:“小齐,你不是一向自诩会算命吗,怎么连朋友的个性都算不准?小武岂肯做这等卑鄙之事!”她未必十分了解小武,却万分相信自己的夫君,夫君说小武不会,小武就一定不会。

金无荐笑道:“武中天不做这等卑鄙之事,可我是最爱做卑鄙之事的人。”

他走到小嫣身畔,一把抱住她,边往外拖边笑道:“可让我想死了,舒大小姐!小嫦娥!小美人!”

小嫣被挟在怀中,面对向自己不断袭来的禄山之爪,虽是无法动弹,却未说出半句求饶的话,只是愤怒地、狠狠地盯着金无荐。

方岩怒吼一声,持剑欲扑,却又倒在地下,只能口中含糊不清怒叫道:“放开她!放开她!”

舒望星紧闭双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面色却微微发白。

谢飞蝶冷哼了一声,道:“无耻!”

金无荐已抱着小嫣走了去,道:“放心,呆会儿便轮着你了,虽然我对黄花大闺女最感兴趣,可北极的夫人,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碰上一碰的!”

谢飞蝶怔了一怔,努力扭头面向舒望星道:“夫君,他如真的动我,我只好先走一步了。”她的功力原非正道,又颇是深厚,因此中毒并不很深,说话尚能自如。

舒望星喟叹道:“既已落入人手,夫复何言?我只是希望,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能让我死在你前面。”

秋良药道:“你们放心,咱们教主生性宽厚,只是想舒家人到敝教做客而已,万不敢亏待几位的。至于谢姑娘,更是我教谢庄主的亲妹子,金公子一亲芳泽后,自会好好送还谢家。”

谢飞蝶心神巨震,道:“我哥哥入了天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