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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教浮生抱恨长

第二卷 帐中香

景辞扫过阿原松散的衣衫,淡淡道:“那你还不去盛?再晚可就没了!”

小鹿怔了怔,忙笑道:“好,好,我去盛面,吃面……你们慢慢吃,慢慢吃!”

她暗暗骈起大拇指屈了两屈,向阿原做了个比翼双飞的动作,贼兮兮地挤了挤眼,才急急奔了出去。

和从前左拥右抱的生涯相比,她家小姐不仅吃得太素,而且吃得太少,是时候饱餐一顿了……

景辞做的面,即便是纯素的,也有种自然的清香,更别说排骨面了。

但阿原几乎没品出排骨面是什么味道来。

景辞气定神闲地坐在她对面吃着面,泰然自若地拿她的杯子漱着口,但看她的眼光,似乎她才是他的排骨面。

这似乎不对吧?

她是风.流无双的原大小姐,他是她志在必得的如意郎君。他才是她想吃的排骨面。

可为何她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只得绞尽脑汁地揣度着,以往面对她的情人们时,她该是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吃完了?”

景辞忽低沉地问她,取过旁边宽大的沐巾,拢住她的长发,一点点替她吸去发际的水分。

他的手指灵活却冰凉,时不时触到她的脖颈。

阿原身体一阵阵地绷紧,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虚软无力。她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滋味,只觉越发地唇干舌燥。

她虽记不得从前都是怎样面对她那些情人,可她显然不曾改变原先的风流禀性,根本经不起如景辞这般清俊的男子示好。

阿原很想回过头来将他抱住,但此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干.柴.烈.火燃烧起来,倾了沁河之水都难以熄灭。

这本该是她从身到心都在冀盼的,可真有实践机会时,她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阿……阿辞,如今正闲着,你何不跟我说说,我们过去的事儿?”

趁着他换干净沐巾之际,她急急脱开身,一边倒水喝着,一边试图转开话题,继续追问她问了多次却始终没能问出的答案。

“哦,过去……”

景辞走上前,将她刚拢起的衣衫向下一扯,将她打横抱起,说道:“过去……就是这样的……”

阿原手中饮了一半的茶水“啪”地跌落地间,人被他轻轻丢入衾被间。

她想要拒绝,却又觉得如此矫情,实在有失原大小姐视天下男子为囊中之物的风范。

看他欺身而上,一双清眸愈来愈黑,如漩涡般要将她吸入,她再也忍耐不住,揽住他脖子,用力将他亲住。

景辞身形一震。

他的手还是那样凉意袭人,但所过之处却似有烈焰焚遍,渐将她仅余的神智抽空,满心满眼都只剩了眼前的男子,以及眼前男子带来的欢愉。

浑沌里,一样看不透的漩涡般的双眸,一样令她无法抗拒的欢愉,可她却似在唤着不一样的名字。

她似在呜咽里低唤道:“师兄,师兄……你醉了……”

将她倾覆于身下的男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根本不屑回答她半句,只以近乎粗鲁的动作宣示着他对她的主权。

阵阵酒气迎面扑来,她辨不出是害怕还是渴求,终究不再挣扎,只是轻声说道:“师兄,我不想嫁给二殿下。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不想嫁。”

她的唇颤抖得厉害,却很小心地贴到他赤烧的面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这句话似已在在心底压了无数个日夜,却拼尽了她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才敢轻轻说出口去。

对面那人忽然间顿在那里。

黑暗里,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不明的火焰,幽深而可怕。

片刻后,他放开她,撩起帐帷,踉跄奔出。

她躺在凌乱的衾被间,由着沸腾的热血渐渐凉下去,努力大睁着双眼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却再也不能抑制眼底的热泪汹涌。

床前忽然闪过一道黑瘦的身影,伴着妇人恨毒的咒骂:“竟敢趁着阿辞醉酒勾引他!贱婢!贱婢!”

声声斥骂里,妇人手起手落,金针重重扎向女子见不得人的部位……

她失声痛叫,却被那妇人用衾被压住头脸和双手,动弹不得。

一针一针,蕴了那妇人不知隐忍多久的怒火,继续重重扎下,拔起,重重扎下……

她的惨嘶和哭叫尽数厚重的棉被压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更不可能唤回醉酒离去的他……

她仿佛在奋力挣扎着,又仿佛只是绝望地承受着。她似被溺入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又似被关入黑不见底的炼狱中,疼不可耐……

“阿……阿辞!”

阿原蓦地惊叫出声,重重地吐了口气。

“阿原。”

与她亲昵着的男子应她,声音低哑,却是难得的温柔。

她没在海水里,没在炼狱中。

脱开那莫名的幻境,她满怀依然是对眼前之人的贪恋和渴求。

阿原定定神,轻声道:“阿辞,我们必定在一起过,还曾因为彼此想在一起受尽磨难。”

景辞凝视着她,声音干涩,“你想多了!”

阿原笑道:“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或许……是我们前世受了太多的折磨,终究又没能在一起,才会有今日的缘分吧?”

原大小姐出身高贵,风.流张扬,上有梁帝、原夫人宠爱,中有众情人相助,下有护院家丁保护,怎么可能活得那样谨小慎微,受尽他人欺凌折磨?

她断断续续想起的那些零落记忆,大多悲惨痛苦,和原大小姐本该拥有的生活全不相干。

或许,那次受伤令她失去了从前记忆的同时,意外唤起了她前世的一些记忆?

阿原晃了晃脑袋,抛开那些不合时宜出现的幻觉,却不由自主地说起她幻境里曾说过的话。

她道:“阿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景辞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伸手抚她面庞,然后,倾身。

“唔……”

阿原吸气,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烛影摇红里,景辞的面庞比寻常柔和许多,双眸却依然清明而冷静。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是不是太久未与人同房?”

阿原全然记不起往日与人同房是何等情形,上回在客栈中似乎也与景辞亲近过,却因药性昏沉得人事不知,再不晓得当时是欢愉还是痛苦。

她终究只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以后只想跟你在一处。除了你,我谁都不会要。”

景辞那般骄傲的人,必定容不得她再风流下去。何况她如此贪恋与他藤蔓般彼此相缠、永不能分开般的充盈感觉,仿佛在海浪间飘流了好久,终于找到陆地般的踏实。

她将头靠向他的颈窝,将他拥得更紧。

红帏翠帐内,锦衾鸳枕间,不知谁轻怜慢惜,绸缪无尽,不知谁黛眉低颦,春梦沉酣。

颠鸾倒凤,一夜荒唐,偏又美好得不真实。

阿原醒来时,正见小鹿在卧房中忙碌着,收拾昨夜留在桌上的碗筷。

阿原坐起身,看着空空的床畔,开始疑心夜间的事会不会又是幻象。

作为一个曾经摔坏过脑袋的人,把幻象当作真实并不稀罕。所以,昨夜她可能只是做了个梦?

疑惑之际,她的身子略动了动,立时觉出些异常。

她抬头看向小鹿,“小鹿,昨晚景典史来过?”

小鹿懵了,伸手去摸阿原的额,“小姐,你没事吧?景典史刚刚才离开,临走还跟我说,让我手脚轻些,别吵着你。结果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小姐,好歹你还没下床呢,就薄情成这样,不至于吧?莫非景典史身体不好,让小姐很不开心?”

阿原似被塞了满脑的浆糊,挠着头开始回忆夜间之事,闻言不由大窘,抬头一记爆栗敲在小鹿脑门,“死丫头,胡扯什么呢?”

小鹿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傻笑着问:“那你……昨天你到底开不开心?”

阿原仔细想着,唇角笑意渐浓酽如酒。

她黑黑的长睫扑闪着,笑嘻嘻道:“开心!开心得很啊!”

确定昨夜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她不由又倒回到床榻上,抱着尚有二人气息的锦被在被褥间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头却像大热天吃了沁凉的冰糖梅子般酸甜舒爽。

小鹿恨铁不成钢地打量她,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见识,犯得着这么开心吗?这眼皮子也太浅了……”

阿原叹道:“不能怪我,我记不得从前的,只记得眼前这一个了……”

她忽想起一事,忙扯过小鹿问:“你晚上住哪里的?景辞出去时怎会正好碰上你?”

小鹿得意道:“我在厨娘那里将就了一宿,天没亮就过来守门啦!因为什么都没听到,猜着景典史是不是走了呢,谁知从门缝里一瞧,景典史已经披衣起来,正站在床前看你呢,也不知傻傻地看了多久……”

阿原立时面庞赤烫,啐道:“你也忒无聊,这个也要守着听、守着看?以后我若跟她一处,你不许在外听,更不许往里看!”

小鹿委屈,“可我以前一直守着的呀……”

阿原捂着窜烧的面庞,愠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就不爱你守着!若你再守着,以后你家姑爷做的汤呀面的,你一口也别想吃!”

“姑爷,姑娘……”小鹿飞快权衡利害,立时妥协并笑得开怀,“好,好,这都成姑爷了,自然跟别个不同,不同……”

姑爷固然与别个不同,姑爷的厨艺更是与别个不同,看在姑爷厨艺份上,她也只能委屈领命了。

阿原起得稍晚,原以为只能在厨房里找些残粥裹腹了,谁知小鹿去厨房里转了一圈,居然拿端回来一碗小米红枣粥和两枚水煮蛋。

小鹿笑嘻嘻道:“是姑爷煮的,说是让留给小姐吃。厨娘搁在蒸锅里,这会儿还热着呢!”

阿原也不由笑逐颜开,忙剥开水煮蛋时,一枚是煮透的,一枚是七成熟的,——后者蛋黄幼滑柔软,正是阿原最爱的。

阿原想了想,筷子欢快地戳上了那枚煮透的。

若她没记错,景辞从前用早膳时,要的七分熟的煎蛋,煮透的水煮蛋。

他爱的应该是煮透的蛋。

他爱的水煮蛋,她吃得很香,但也没忘了问道:“景典史呢?他应该早吃了吧?”

小鹿道:“应该早吃了吧?听闻知夏姑姑一早就在收拾行李,安排车驾,景典史也去见李大人了,准备告辞回京。”

“噗!”

阿原刚入口的粥连同蛋末一起喷了出来,“他要回京?”

“是呀!”小鹿诧异看她,“小姐不知道?我以为他跟小姐好上了,所以跟小姐商议了,打算一起回京成亲呢!”

小鹿的推测很有道理。

先前查案时景辞就曾说过,要带她回京,带她回端侯府;阿原当时便提起,要先回原府回禀母亲,将二人婚事办了,光明正大地嫁入端侯府。

可惜正谈论时景辞忽然犯病,这事才暂时搁置,未再提起。

如今二人已亲密如斯,一起回京势在必行。

但景辞居然都不跟她商议,就这么顾自先收拾起行李,难道是认定她必会乖乖跟他回京?

“自高自大!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阿原很是愤然地将鸡蛋戳了几戳,才将红枣粥一口一口喝完,抬头笑道:“咱们也赶紧收拾行李吧,也得跟李大人辞行了!”

虽说景辞这性子孤高寡淡得不近人情,但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阿原很快善解人意地替他想到了缘由。

左言希以戴罪之身被押往京城,身为挚交的景辞当然得赶回京去营救,越快越好。

小鹿应了,随即又有些发愁。

若回了原府,小姐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小姐了。府里比她更聪明更伶俐的侍女一抓一大把,她又该被挤到茶房里烧水了。

阿原见她撅嘴,问道:“怎么啦?”

小鹿道:“回京是挺好,屋子大,服侍的人也多……不过咱们是不是应该去问下景典史,他们什么时候动身?兴许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阿原悻悻,忽想起夜间她意乱情迷之际,景辞清明冷静的眼眸。她打了个寒噤,也有一丝不安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她漱了口,揽镜照了照,仔细整理了领口襟袖,方道:“走,咱们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县衙不大,二人走到景辞住处也不过片刻,然后看着紧锁的大门怔住了。

小鹿看向她家小姐,犹疑道:“这是……临时有事出门了?”

他和阿原已这般亲密,总不至于一声不响地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吧?

阿原拍了拍那锁,也是纳闷,“也是奇了,这么急匆匆的,跑哪去了?”

说话间,井乙正走来,笑道:“原兄弟,你没去送送景典史?”

阿原懵住,问道:“他……走了?”

井乙道:“是呀!李大人带我们搜了一夜山才回来,景典史便赶过来,说家中有急事,要即刻回京。李大人还没来得及多问,知夏姑姑便抱了行囊赶过来,催着便走。我们送到外面,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

“马车什么的都在等着了?”小鹿便红了眼睛,跺脚道:“他……他早就准备走了?为什么都没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

阿原心头咯噔了下,忙笑道:“走就走了呗!都说了有急事……匆匆离开也不奇怪。”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往前院走去。

井乙忙道:“原兄弟,他们已经走了!”

阿原头也不回道:“我去见见李大人。”

小鹿忙跟在她身后,紧张地看着她,“小姐,你……你别着急。”

虽说原大小姐也不能诸事遂心,甚至也被萧潇之流拒绝过,但这位景典史前一夜还在你侬我侬,前一刻还亲手为她备下早饭,下一刻招呼都不打便逃之后夭夭,这对心高气傲的小姐是何等的打击……

阿原脸色诚然不好看,却向小鹿笑了笑,“我不着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怕他飞天上去不成?”

小鹿愕然,然后大赞,“小姐说得有理!何况你们是皇上赐婚,有婚约在。他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姑爷,逃都逃不了!”

二人一厢说着,一厢往前走时,忽听外面人声鼎沸,然后便见李斐满头大汗,正着衣冠带着部属往外飞奔而去。

井乙也已觉出动静,忙扯住奔来的一名差役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差役急急道:“京中又来了贵客,大人迎去了,吩咐小人赶紧去找原捕快,让她将房间收拾出来……”

井乙一指阿原主仆,“原捕快不是在这裏吗?”

差役这才看见,忙尴尬行礼。

阿原脑中尚混沌着,倒是小鹿猛听又要将屋子让出来,急忙问向那差役:“长乐公主又回来了?”

差役摇头,“不是,说是什么原夫人来了!你们到门外看那车,那马……好气派!连长乐公主也赶不上!”

阿原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而小鹿已尖叫起来,“什么?原……夫人来了?”

沁河县衙似乎从未像今年春天这般热闹过。

继年轻的钦差大人和长乐公主后,大名鼎鼎的原夫人也到了。

原夫人的夫婿原皓,原是前朝大将,梁帝继位后笼络人心,原皓得保爵禄倒也不奇,奇的不久后还加官晋爵,封作武安侯。多少人传说,这与原夫人时常出入宫禁有关。原皓病逝后,原家屹立如故,原府依然门庭若市,达官贵人往来不绝,竟比原侯在世时还要热闹几分。

这其中,有探原夫人的,也有探原大小姐的。母女二人风流却高贵,哪怕被京城的贵妇小姐们戳烂了脊梁骨,依然富贵绵延,裙下之臣无数。

李斐没见过原夫人,但早已听说原夫人比长乐公主还要难缠,且如今来得莫名,迎接时越发地诚惶诚恐。

原夫人步下轿辇,扫过破落的县衙大门,眼底微见凄凉,却很快转作温和轻笑:“李知县免礼!”

李斐应了,一边请原夫人入内,一边才敢借机觑向这位名动天下的原夫人。

她一袭青莲色兰草团花纹长裙,罩一件浅蓝色大袖罗衫,鬓间也只寥寥珠花点缀,并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或狐媚妖娆,一眼看去只觉风姿秀逸,举止温雅,容色端庄清丽,令人心旌神荡,禁不住暗生亲近之意,全然注意不到她眼角渐起的细微皱纹。

原夫人扶着侍儿的手缓缓步入县衙,目光在李斐身后的部属中逡巡,许久才收回目光,眼底有些许失望。

李斐纳闷,也不顾一夜未睡的劳顿,殷勤引原夫人至厅中坐了,方问道:“不知夫人突然造访本县,有何要事?若有下官帮得上忙的,夫人只管吩咐。”

原夫人微笑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过来找个人而已。怎么没见那个叫景知晚的孩子?”

李斐正因景辞忽然离开不解,忙道:“原来夫人是来寻找景公子的?景公子说京中有急事,今早已经回京了。”

他看了看天色,“算时辰,此时应该刚出城不久,指不定路上还曾遇到过夫人的车驾。”

难道景典史和原夫人有什么关系,原夫人是特地前来相寻?若是此时快马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但原夫人只是静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原沁河呢?”

“原……原沁河……哦,是阿原呀!她大概在收拾房间,预备给夫人休息吧!”

李斐差点结巴,沁河这名字,本是他随意给阿原取来落户的,寻常时根本没人以此相称,再不晓得远在京城的原夫人怎会知晓。

原夫人听闻,摆手道:“哦,不用了。带我去见她吧!”

话未了,便听门外几名原夫人的侍从齐齐在行礼道:“大小姐!”

李斐举目看时,却见一女子徐步踏入,虽背着光,一时看不清容貌,但其身形颀长袅娜,衣袂在步履间随风轻掠,翩然不若凡尘中人。

李斐揉了揉眼睛,那女子已到近前,便可见得她清逸秀雅的面容,眉似远山,眸若秋水,那种风流蕴藉,竟如江南山水般难描难画。

她经过李斐时,向李斐微一点头以示招呼,李斐才觉出眼前女子有几分眼熟。

而那女子已上前向原夫人行礼道:“母亲!”

言行循规蹈矩,凭谁也挑不出错;但她眉眼淡漠,再柔和的声音也掩不住那种近乎陌生的疏离。

原夫人凝视着她,微笑着站起身来挽住她的手,柔声说道:“出来玩了这么久,也该玩腻了吧?该回家了!”

女子似有些不耐烦,别过脸道:“嗯,腻了!”

她向旁边略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地勾动了下。

李斐几乎能猜到她下一个动作,应该是将一只脚支到椅子上,提起剑用剑鞘边敲椅子边思索着说话。

可惜这会儿她手里并没有剑,也不方便撩起长裙将脚踩到椅子上。

李斐很快看到了剑在哪里。

小鹿抱着个大包袱,用破尘剑挑着,吭哧吭哧地跑过来,一路叫道:“小姐,小姐,你跑的也太快了,这东西还没收完呢!”

女子转头瞧了她一眼,懒洋洋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都丢了也不妨。还怕原府少了你吃的穿的?”

李斐听着这语调,才敢确信这是阿原的声音,差点脚一软跌在地上。他叫道:“阿原,你……你……你怎会是原大小姐?”

天天跟在他身边、对女人比对男人更感兴趣的阿原,怎会是那个传说中荒唐淫.乱、片刻离不开男人的风.流大小姐?

阿原见他惊骇,反从与母亲相见的尴尬里解脱出来,笑道:“嗯,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原大小姐。但他们都说我是原大小姐,大约不会错吧?”

李斐抹汗,叹气道:“小祖宗,我搜那个姜探,一夜没睡,都快折腾掉半条命了,你这是想吓掉我另外半条命吗?”

阿原道:“那我越性再吓你一吓。景典史真名景辞,封端侯,是我未婚夫婿。”

李斐本就软了的双腿终于撑不住,一晃身跌跪在地,却正对着小鹿。

小鹿慌了,丢下行囊便去拉李斐,连声叫道:“哎哟我的大人,他们是侯爷、是小姐,可我真的只是个小丫头,我……我受不起呀!”

李斐道:“不是,不是……我没跪你,没……”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依然站不大稳。

阿原道:“我和阿辞在沁河这些日子,亏得李大人时时照拂,阿原甚是感激,还打算请李大人做我们的证婚人呢!”

李斐膝盖软得差点又跪下去,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原大小姐失踪前夕,他正在京中候旨,早就听说她与端侯是皇上赐婚,哪里还轮得到他一个七品芝麻官来证婚?

原夫人打量女儿良久,见她虽比先前稍稍黑了些,但并不见瘦,且双眸清亮,气色甚佳,整个人跟明珠似的光彩夺目,知她的确不曾受苦,至少过得称她心意,不由地舒了口气。

可惜的是,往日那个如明月般皎洁温柔的原大小姐,再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低叹一声,向李斐道:“小女承蒙李大人照拂,妾身在此谢过!待我带了这孩子回京,定当有所报答!”

李斐忙道:“阿原……原大小姐在县衙里对下官襄助良多,下官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原夫人微笑着一点头,携了阿原的手缓缓踱了出去。原府的侍女和随从们即刻跟上前去,屏息静气将母女二人送上驷马高车,小坏则抱着行李、带着小坏上了另一辆车,同样有人接应照料。

进退有度,规矩森严,一派大家风范。

李斐领着井乙等人躬身看车马走得不见影儿,才松了口气,各各直起腰来。

井乙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这……有没有弄错?阿原是原大小姐?那个整天和贵家公子乱来的原大小姐?”

李斐将额上的汗抹了又抹,只觉怎么也抹不干净,甩袖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原夫人的风言风语更多呢!”

井乙看着车马留下的尘灰隐隐,叹道:“我怎么觉得我刚才就是做了个梦?梦见来了位仙女,接走了另一个仙女……”

可转身走回衙门时,天空不再有小坏的盘旋,门内也不再有阿原颀长英气的身影、小鹿咋咋呼呼的叫喊,他们终于觉得弄丢了什么般满心空落落的。

李斐对着斑驳的青砖院墙叹道:“咱们这县衙,真的太清静,也太破落了……”

原夫人的马车精致奢华,茶具和梳洗用具一色齐全。

原夫人用楠木梳子替阿原将匆匆梳的发髻重新梳顺,绾了个堕马髻,斜斜插了三根碧玉凤头簪,其余簪饰一概不用,立时令她显出几分温雅尊贵,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如出水芙蓉般媚而不妖,轻灵隽丽。

原夫人很满意,微笑道:“我的女儿,永远是最出色的。即便做个小捕快,也是最好看、最聪慧的小捕快!”

她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倒了一盅茶递给她,“看你方才出来的急,怕是渴了。来,喝点水。”

阿原正垂头摸着母亲为她梳理的发髻,闻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依然沉默不语。

或许,便是没了从前的记忆,她依然下意识地记得她往日与母亲相处并不融洽?

亲生的母女,本该是血溶于水的至亲,但她对着原夫人时,却如对着找不到共同话题的陌生人,越是单独相处,越是有种相对无言的尴尬。

原夫人显然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神情,从不试图提起往事来唤起她的记忆,或唤醒她们间存在过的母女亲情。

——即便如小鹿所说,母女间有嫌隙,但原夫人只她一个独女,从眼下情形来看,原夫人也算恪尽着母亲的职责,二人间总该有些曾经温暖彼此的往事吧?

但原夫人居然跟景辞一样,只字不提。

景辞……

尴尬之外,阿原心头又添芜乱。

她终于问向母亲,“母亲知道景辞来找我吗?”

原夫人眸光暗了暗,却温和地答她:“我一直在找你,所以我知道他也在找你。”

所以,景辞的行踪并没有瞒过原夫人,就如原夫人早就知道阿原在沁河?

阿原咳了一声,说道:“母亲,我知道我不该逃婚,但我当时实在不晓得景辞是个怎样的人,甚至……不晓得我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原夫人道:“嗯,所以我给你时间,让你晓得自己是怎样的人,端侯又是怎样的人。”

她微笑着看向阿原,“我听说你在沁河扮男孩子抓小毛贼抓得挺开心。你是不是情愿做小捕快阿原,也不愿当原家的清离小姐?”

阿原怔了怔,老实道:“我不晓得我从前为什么那样……那些据说侍奉过我的俊秀男子,我瞧见就厌烦。他们看我那些眼神,像许多毛毛虫爬在身上。我不喜欢跟毛毛虫在一起,只好跑得远远的。”

原夫人苦笑,“毛毛虫……”

阿原忙声明:“我知道我从前很喜欢他们,可我听人说着以前的我,好像在听着另一个人的事。有时候我都觉得,也许是弄错了,我根本不是原清离。可一个人两个人认错也就罢了,不可能原府上下所有人都认错,母亲当然也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对不对?”

原夫人凝视着她,眼底渐涌上泪意,却哽咽着笑起来,“对,我……我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

阿原心底一暖,眼中顿时也热了,连忙别过脸,定定神方道:“既然母亲说是,那自然……错不了!”

原夫人拭去泪水,握住她的手道:“嗯,若你不爱那些……毛毛虫,回头我替你把他们都遣走。便是有些不肯离去的,你也不用担心,以后出门时多唤人跟着,不怕他们纠缠。”

阿原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便笑道:“我不怕!我是原家大小姐,我怕谁?敢来纠缠的,看我一顿好打,让他们满地找牙!”

原夫人瞧着她,半晌方道:“罢了,你跟往日的清离,的确跟两个人似的了……既然死里逃生,再世为人,从此你就叫原沁河,就叫阿原,也挺好,挺好……”

阿原听人唤了四五个月的阿原,早觉阿原二字远比清离亲切,听原夫人这么说,心下大是畅快,笑道:“我原也觉得,我就不该叫清离这么个悲悲戚戚的名字。还是阿原顺耳。”

原夫人怅然道:“嗯,清离……的确不是个好名字,本就不该叫这个名字……”

阿原便问:“不该叫这个名字,为何又取了这个名字?”

若原夫人由此说起她取名的由来,或她小时候的故事,也许能让她对自己原大小姐的身份有进一步的认知和认同。

可原夫人的唇颤了颤,面庞上有了一抹胭脂水粉掩饰不了的黯然,连眼神也沧桑起来。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原,人生这一世,总有走错路、做错事的时候,何况只是取错了一个名字?”

阿原再料不到原夫人居然是这样的回答,很是失望,看着马车驶出城门,记忆里最熟悉的沁河县越来越远,颇有些恋恋不舍。

她们要去的那个汴京城,是她自幼长大的地方,但她逃出去前溜达过几圈,怎么看陌生。

原夫人瞧着她神色,沉吟着问道:“端侯这些日子跟你在一处,应该……相处得很好吧?”

阿原顿时想起昨夜的缠绵,面庞登时红了,厚着脸皮道:“是,很好。我很喜欢他。等回京后,请母亲安排我们尽快成亲吧!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只想跟他到白头。”

原夫人凝视着她,微有恍惚,“哦!”

阿原双颊赤烧,却黑眸晶亮,“其实我认识他也没多久,可不知怎的就是想和他在一处,再不分离。想来我从前必定和他有过很多交集,才会跟他有了婚约,他才在我逃婚后辛苦寻找吧?端侯……他究竟是什么来历?我当日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原夫人阖了阖眼,轻声道:“我不知道。”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

原夫人声音低而苦涩:“阿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女儿那些日子在绣江山图为皇上祝寿,根本不晓得她会在祝寿当日请皇上赐婚。也就在那日,皇上下旨,说景辞出身高贵,先人乃朕生死之交,朕爱其才识,怜其病弱,不忍其孤苦,故封为端候。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朝中还有这么个人。他的来历,至今是谜?”

阿原惊愕,“我……不曾与母亲商议过?母亲也不曾问过皇上?”

一个是她的女儿,另一个……算是她的情人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决定了那桩亲事,让她这个当母亲的无从置喙?

原夫人长叹,“你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不愿与我商议。因为你的缘故,皇上跟我分歧已久。你跟我极像,从容貌到性情,像极了。皇上大约更喜欢你。”

阿原背上浮起一层冷汗,说话都结巴了,“你说我跟皇上……跟皇上……”

原夫人定定看她,然后摇头,“还不至于。这次对晋用兵失败,皇上性情越发孤僻,却对端侯格外爱惜。他既为你与端侯指婚,便不会动你。”

阿原傻眼,脱口道:“因为与景辞有婚约,皇上才不至于动我?我们究竟有多脏?”

原夫人的脸白了。

阿原才觉出,这话不仅骂了自己,也把原夫人一起骂在内了。

她吸气,再吸气,才压下满心羞愤,沮丧道:“对不起……我的确看什么都不对劲。如果不是从前的我被迷了心窍,便是如今的我被迷了心窍,才会混乱连对错贤愚也分不出。”

她这话同样很不好听,但原夫人居然轻柔叹道:“嗯,其实我情愿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还能好好说说话。”

这样也能叫好好说话?

那当日的原大小姐,和原夫人的关系究竟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阿原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去找景辞。”

原夫人抬眸,“他应该回京了。等你回京,很快能见到他。”

阿原道:“我若喜欢,便一刻也不愿跟他分开。”

原夫人叹息,“你一刻不愿与他分开,也须他一刻不愿与你分开才好。他为何不等你一起回京?”

阿原笑了笑,“我也想知道。不过他不等我也没关系,我脚程快,很快就能追上他。”

原夫人捏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微笑道:“你若不怕颠得慌,我让车夫加快脚程,或许可以追上他同行。”

阿原摇头道:“我不怕颠,但也不能颠着母亲。我骑马赶过去,天黑前就能赶上。”

原夫人蛾眉蹙起,“骑马?”

阿原忐忑,却依然双眸坚定地看着原夫人,“骑马。”

原夫人静默片刻,撩开帘子,吩咐停下马车,又向外唤道:“廿七,把你的坐骑让出来,给小姐骑吧!”

外面紧随车畔的精瘦汉子立时应了,飞身下马,迅速摘下自己行囊,掸了掸马鞍上的灰尘,向跳下车的阿原道:“大小姐,请!”

阿原拍了拍马儿脑袋,满意地一点头,飞身跃上马去,向后唤道:“小坏!小鹿!”

伤势痊愈的小坏一声唳鸣,已从后面那辆马车振翅飞出;小鹿也探头出来,见阿原一身女装英姿飒爽地骑于高头大马上,不觉惊喜,叫道:“小姐好帅!小姐,我也要骑马!”

阿原驱马行去,朗声笑道:“等我以后教你!给我破尘剑!”

小鹿欢快应了,将破尘剑从车厢中递了出来。

阿原一手持着缰绳,一手轻松接过,随意插入腰间,人已拨转马头,高声道:“母亲,京城见!”

骏马长嘶声中,但见一人一马,飞一般越过众人,向前疾驰而去,却是又快又稳。

原夫人已步出车厢,扶着车辕看向女儿背影。

衣袂飘飘,清魅而轻灵,她哪像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分明是狐仙剑侠一流的人物。

廿七已骑上部属让出来的另一匹马,依然伴在原夫人身侧,目睹眼前情形,已暗吸了口凉气,低声道:“夫人,你怎会让她去找端侯?那端侯……”

原夫人看着阿原的背影渐渐消逝于官道,只留扬起的一溜黄尘漫漫卷向天际,低低一叹。

“她的确是我的女儿,却没有清离那种永远让人看不透的弯弯绕的小心思。她的心地,明朗干净得像没有阴翳浮云的碧空,像山间未经混沌浊世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