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莫凭阑,南北东西路

正文卷

我裹了裹身上的外衫,也不计较她言语间的无礼,侧头问向她:“秦家的亲友故交以及诸多部属,新帝登基后可曾薄待?”

沈小枫一呆,说道:“那倒不曾。定王要哄小小姐开心,若有荐举机会,总是把和秦家亲近的人放在前头。皇上感念大小姐情意,也是从重封赏。外人看来,秦家复起之势好似烈火烹油,正呈如日中天之势。”

我淡淡笑道:“这不结了?有时候,无为也是一种作为,你不用担心。”

“无为也是一种作为……”

沈小枫犹自迟疑:“但大小姐也该管管事儿了。旁的不说,前面灵堂里,尚有四具棺椁停着。二公子又病着,无人主持丧仪,以致四公子他们迟迟不能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

我摸着伤腿,慢慢道:“待我腿伤好了,自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大小姐的腿……”

“若不仔细调理,可能这辈子都骑不了马了。”

我仰脸向她一笑。

“告诉皇上,请他放心,我还是原来那个狠戾决绝的秦晚,从未变过。”

沈小枫惊慌,已退后几步跪到我脚边叩下头去,请罪道:“小枫万死!”

我轻笑道:“起来吧!什么万死不万死的?他是天下之主,亦是我秦晚之主,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待她起身,我也扶了她的手拄杖立起,唤来舆夫,依然坐了肩舆回去。

我在定王府养伤,深居简出,不见外客,司徒永担忧不安,当然会令人打听我的消息。

沈小枫既对司徒凌心生嫌隙,又感司徒永危急之时的不离不弃,为他探我心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我当真还是那满心振兴秦家手段狠戾决绝的秦晚吗?

我自己都茫然了。

回到定王府,照例有几封心腹之人送过来的函件,枕边尚有未拆开的,却是前几日送过来的,已经积下了一大摞。

想起沈小枫责问我不问政事,我拆了几封,大多是朝中琐务,谁升谁降谁迁谁谪,诸多借口也懒得看了,横竖定王和秦家一系的吃不了亏,原端木氏一系投向新帝的大臣,或保下或弃子,或明升暗降,或借机外调。

司徒凌虽不会刻意和司徒永作对,但几处要职必会设法安插自己心腹,司徒永难免处处受他掣肘,想来过得也累。

这走钢丝般的日子,想想都觉厌倦,也不晓得司徒永那等潇洒随性的人物,该怎样适应他那看似高不可攀却处处荆棘密布的九五至尊宝座。

还不如沙场上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厮杀得痛快。

我终于把那些内文连同未拆的函件一齐掷下,说道:“都收起来,去和秦哲说,如果有急事,直接入内面禀。最重要的是留心柔然军情。听说今年柔然大旱,许多河流干涸,水草匮乏,柔然人生存不易,很可能南下劫掠。若有消息,即刻回我。”

侍女应了,急急收拾了出去,那边已有人引了衞玄过来诊脉。

我撑着额,看他侧头诊脉,笑道:“道长,如今懈这脉相还算平稳吧?平心静气休养这许多日子,还会不会早早便油尽灯枯、寿夭早亡?”

衞玄沉吟道:“比先前自然好了些。只是王妃真的有平心静气休养么?贫道怎觉王妃比先前更觉肝脾沉郁,气滞血亏?”

我怔了怔,懒懒笑道:“成日家吃了睡,睡了吃,还这般说,瞧来我这病还好不了了?”

衞玄道:“日常休养固然要留心,可重要的是放开心胸,少些思虑……”

我挥手令他退下,叹道:“我何尝思虑什么事儿了?连军中事宜也常大多交给王爷代为处置,还不够省心的?”

一时又有司徒凌从宫中传出话来,道是夜间有事,只怕回来得很晚,让王妃不用等他,早些用了晚膳歇息。

我闻言心头莫名便松了些,至晚间一人用膳,便让人烫了好酒来自斟自饮。

隐约记得,往日领兵作战时,也曾带了将士们在雪地里称兄道弟喝酒取暖,然后谈笑杀敌。

那等豪情,想着便觉痛快。

醉意蒙胧间,有素衣洁净如雪,拂拂飘动时,若有暗香袭人。

忽然间心上像塌了一块柔软下去,我一伸手便将那素衣扯住,柔声笑道:“望,阿望,你回来了?”

那人身躯僵了一僵。

随即,我的脸上乍然冷意逼人,湿淋淋地直往下滑落。

我定定神,才看清司徒凌正将一只倒空了的茶盏掷回桌上,转头凝目看我,“看清楚我是谁了?”

依稀记得我方才唤的是谁的名字,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讪讪道:“凌,是你……”

他素爱着深色衣袍,但皇帝大行百日,官民皆素服。如今他穿的,是件素缎蟒,却也风清秀,淡雅沉静。

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又会是谁?”

我点点头,说道:“自然是你。用过晚膳没有?我唤人重新为你预备一席吧!”

伸手去抓拐杖,却没有抓到。

低头看时,原来倒在了地上。

正要弓腰去拿时,身体蓦地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大踏步走几步,轻轻放到床上。

他道:“我在宫中已用过晚膳。睡吧!”

我应一声,蜷了身子睡下时,身边悉索作响,不一时便见他也解衣卧了上来。

我已习惯每日与他同寝,就如习惯他每日为我按压腿部,调息内力,只是下意识地又住里退避了些,好为他让出足够宽大的地方就寝。

但他并未卧下,反将我身子一兜,轻轻挪到他身下,双唇已重重地辗上来。

我张口欲言,却被他趁势侵入,所有未及说出的话语,连同呼吸一起被他攫取。

觉出小衣被揭开,我忽然间慌乱,用力挣了起来。

他反而将我略松开了些,沉郁的黑眸静静地盯着我,缓缓道:“晚晚,我们是夫妻。”

我心裏发颤,哑着嗓子笑道:“凌师兄,我还有伤有身。”

他手指抚过腿部的肌肤,淡淡笑道:“哦,那时候还能受得住,养了两个月,反而经不起了?”

立时让我忆起刑部大牢的那晚。

我衣不蔽体,坚决地拉住他的衣角,执着地奉上自己的身体,唯恐他掉头而去。

所有的挣扎立时失力,我颤着唇默默承受他的亲吻,以及指掌间无微不至的爱抚。

身上蓦然一重,觉出他沉实有力的楔入,我抓攥着身下的衾被,眼前已模糊一片。

他低头,小心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晚晚,别这样,我们已是夫妻。”

我抿一抿唇,努力把嘴角扬起向上的弧度,喑哑地说道:“是,我知道,我们已是夫妻。你已不仅是我的师兄。”

他答我:“师兄妹不能厮守一生,夫妻却能。晚晚,相信凌师兄,必会好好守护你。一生一世。”

我满眼是泪,却点头笑道:“是,若这世间连凌师兄都不能信,我又能信谁?”

我抱住他的腰,努力调整自己去承受他。

帐顶的承尘如水纹般晃荡着,而我也似行舟湍流之上,于风口浪尖跌宕起伏,全然不由自主。

我只需去感受那或翻天或覆地的魂动神驰而已,何必再去介意那舵手是谁?

可泪水到底不肯干涸。

为什么是司徒凌?为什么是我的凌师兄?

我情愿是个陌生人。

颠鸾倒凤,各取所需。

一朝风云变幻,生死离合,淡若云烟,也不会在生命里留下太深印记。

可他是司徒凌。

我和他,终于亲密到无以复加。

可一意要保存的某种最纯真美好的东西,终于碎掉了。

也许,早就已经碎了。

在我向住着和另一个人远走高飞时,在他狠绝地断去我所有的退路时,在我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工具双手奉上时。

已经碎了。

许久,终于安静。

司徒凌抚摸着我面颊,从湿润的眼睛,到干裂的嘴唇。

最后,连眼睛也干涸了。

他披衣起身,倒了一盏温温的茶,扶我坐起喂我。

我就着他手中喝了两口,笑道:“我不渴了。你明天一早还要进宫,早些睡吧!”

他点头,丢开茶盏,拥了我睡下,低低道:“你也需好好调养自己,别让我操心。”

“我知道。”

“衞玄说你脉相不佳,若这样下去,撑不了几年。”

“这老道信口雌黄,哪会那样严重?上回他还说我的腿会废了,这不也慢慢恢复过来了?”

他闻言,缓缓地抚摸那皮肉均已愈合的腿部伤处,好一会儿才道:“骨骼长得并不是很好,再养久些,应该不会影响骑马对敌。平时的话如果走慢些,大约也是看不出来的。”

我笑道:“那还真成了瘸妃了?只是瘸得不很严重罢了!”

他在我脖颈间轻轻嗅着,低低道:“便是瘸得一步也走不了也不打紧,我不嫌弃。”

“嫌弃。”我盯着前方细纱的帐幔,绞着他粗大的手指,依稀觉出少时相处时他待我的宽容爱惜,涩声道:“我早嫌弃我自己了!”

他不开解,也不细问,只将我抱得更紧些,在我耳边低叹:“晚晚,我懂。”

眼睛又有些潮湿,纵然我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情,也丝毫不妨碍我们对彼此的了解。

尤其,他对我的了解。

爱也罢,不爱也罢,他都已成功地让我面对并接受了我们的婚事。

我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问他:“谁出卖了司徒永?”

“什么?”

“他派人去南梁联系淳于望发兵拖住端木氏兵马的消息,是谁传给了端木皇后?”

不知是这句问话让他惊讶,还是话中提到的人让他不快,他的身体僵了僵,蹙紧了眉仔细打量我。

我笑道:“你自然不会骗我。”

他这才笑了笑,说道:“没错,是我暗中设计的,往日端木氏专权,司徒永即位后必家会成为他们的傀儡,我怎会甘心受制于他们?若有机会分化清剿西凉人的势力,我当然不会错过。”

我点头:“何况,可以一石三鸟,灭了端木氏,司徒永也将无法立足,无法继位,而我这个害你伤心伤情的负心人也可以一并除去,免得碍眼。”

他似有些不安,静默片刻才道:“我并未想到司徒永被囚后他们会对秦家下这样的狠手。我原想着,他们看在快到京城的十万秦家军份上,应该不敢拿你们怎样。后来听说你们出事,我立刻便秘密入城了。我的确很想捏死你,不过我更想救出你。”

我懒懒道:“是么?”

“我知你怨我在狱中那样欺负。”

他的手指缓缓从我脊背自上而下滑过,面含轻笑。

“其实我早预备救你,只是想吓吓你,磨磨你的性子。你别当真。”

我闭着眼睛喃喃道:“我不当真。”

他的手指明明很温暖,可游移之际,却让我骨髓间瞬间冒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忽然便想到了淳于望的话。

他道:“如果折断你的脊骨能留下你,我会的。”

打断脊骨,踩尽傲气,践于脚下,逼得你永远无法抬头,永远没有勇气向他说不。

原来真的有人能够做到。

转眼便快到中秋了。

朝中照旧波澜涌动,北疆却还安静,并未见柔然人有何动作,连南方和梁国边境都渐趋太平,据说近期会遣使者过来议和。

定王府内自然还是照常的安静。

司徒凌的母亲夏王妃早于五年前便过世了,如今才算多了我这个从不管家事的女主人,只是静静地调养着身体,闲来便和素素说说话。

素素受了惊吓,刚回来时看见谁都躲着,独独不惧司徒凌。

细问下来,才晓得当时大嫂虽竭力相救,但并未成功,司徒凌从我那里回去时顺路看望她们,却见狱卒刚杀了大嫂,欲污辱素素,遂以大嫂手上铁链将那人勒死,又安抚过素素几句。只因疑心行踪被人看破,这才匆匆离去,未及做更多安排。

算来他正是素素的救命恩人,故而素素精神複原后,在我跟前总把他当作大英雄夸赞着,从不掩饰眼底的钦慕和敬服。

她年少单纯,却不晓得光辉夺目的大英雄,往往是踩着他人尸体和鲜血成就的功名。

这日司徒凌下朝归来,我估料着先帝丧仪已过,中秋必有宴会,遂道:“凌,明日午宴看有没有和素素年貌相当的少年官员,先留心着。”

司徒凌解着官袍,笑道:“那丫头还小吧?你舍得这么早就将她嫁了?便是留着她多陪你两年也是好的。”

我道:“何止留两年!我需给她个肯入赘到我们秦家的夫婿,不但她可以一直留下秦家,还可为我大哥留下一点血脉。”

司徒凌沉吟道:“这倒不难,以秦家如今的地位,只要稍露些口风出去,还怕那些青年才俊不把门槛踏破?”

我摇头道:“我不要那些长一双势利眼睛、满脑子只想着功名的所谓的青年才俊。只要人品好、性情好、又对素素真心实意,便是寒门子弟山野樵夫也不妨。”

他睨着我,“便是像阿靖那样的少年?”

我不觉沉下脸,拄了杖便往卧房内走去。

司徒凌已微露懊恨之色,匆匆赶上来,张臂便拥住我,柔声道:“我说错话了,别生气。”

我咽下一口气,转过身道:“也没什么其实素素只要寻个白头不相离的同心之人,我也便放心了。”

他捧我面庞,笑道:“这其实也不难,有你我照顾,还怕她夫婿敢对她负心?”

我道:“若她仅一身一人,那人依然待她如珠似宝,那才算得其所哉。可惜那样的人到底少。”

司徒凌低低道:“若你仅一身一人,我依然会待你如珠似宝。”

我身躯微震,他已低头,将我吻住。

我一低眉眼,揽他脖颈回应。

他舒臂将我抱向床榻时,低低在我耳边问:“晚晚,我是你白头不相离的同心之人么?”

我闭了眼睛靠在他胸前,懒懒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或战死沙场,或病死北都,我大约是活不到白头的那一天了。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凌师兄,你想白头不相离,还是寻其他女子比较妥当。”

他手臂一紧,低叱道:“住嘴!”

似因我这话扫了兴致,他将我放到床上,却不曾有所动作,只沉吟道:“你若为素素择婿,明天不妨也过去参加宫宴吧!”

我摸着自己的腿,皱了皱眉。

他道:“是皇上的意思,他大约想见你。”

“皇上有事?”

“或许,是怕我把你害了?”

我抓过床头悬着的承影剑,扶着上面的腊梅剑穗,轻笑道:“皇上心裏,我大约没那么弱不禁风吧?”

我避入定王府养伤后,只召见过几名心腹部将和近侍,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命妇们固然对临阵册封后便称病不见踪影的定王妃好奇之极,大臣们又何偿不在疑心昭侯究竟伤成什么样,秦府才会闭门谢客,一个外人也不见。

又有知道内情的,自然不敢公开宣扬。

至于私下传成了什么样,我已懒得理了。

坑杀五万降卒,因与南梁亲王有私而叛国投敌,与定王联姻却保太子登基,如此种种,足以把我传作妖魔或神仙,真要顾虑,从今我可真的不用走出大门了。

但我闭门不出,也着实太久了,也难怪司徒永暗起疑心。

正沉吟之际,司徒凌道:“可能也想问你关于册后的事。”

“册后?”我不禁冷笑,“端木青成谋逆大罪,他还打算册端木家的女儿为后?”

司徒凌道:“他与太子妃素来和睦,又是共过患难的,只怕有这念头。端木皇后虽被迁往长乐宫,却未废去名号,饮食用度一概不缺,连监守之人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我握紧承影剑,叹道:“无非在提防我下手。既晓得我把端木氏视若眼中钉,又何必再问我册后之事?”

司徒凌道:“你厌恶端木氏,却和他亲如姐弟,端木华曦又保全过德妃,以他如今万乘之尊,放下身段来求你一求,你拒绝得了?”

我心念一转,不自觉地又去揉那剑穗,低低说道:“那么,明天我不赴宫宴,去一次俞府吧!”

“你看着办吧!”

司徒凌伸手取过我手中承影剑,往那剑穗一瞥,说道:“记得这剑从宫中找出来时便是这剑穗,早已旧得褪色,怎么还用着?”

我心头一紧。

这剑穗还是去年冬天去狸山的路上淳于望从他自己的佩剑上解了扣在我承影剑上的。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觉这花纹式样说不出的顺眼,眼看着大半年了,都不曾换下来过。即便清洗,也不假手于人。

可自认从不曾和人提过半字这剑穗的来历,我本是爱剑之人,常在手中把玩宝剑也不会有人想到别处,再不晓得他怎么会注意到。

当下,我只淡淡道:“挺喜欢这式样,也就懒得换了。”

司徒凌点头,缓缓解了那剑穗,说道:“太旧了,不配你的身份。若你喜欢,改天让人用新线按差不多的式样重新打一个。这个……”

他侧头唤来侍女:“来人,把这个剑穗绞碎。”

我胸口一抽,毫不考虑便脱口说道:“不许绞!”

侍女接过,已是惶惑。

司徒凌眸光蓦地凌厉,眼底若有片片锋芒割向我。

他也不回头,冷冷吩咐道:“立刻绞碎!否则,本王绞断你们的手!”

侍女惊惧,匆匆瞥我一眼,急急捧了剑穗出去。

我伸出手来,欲要阻拦,忽对上司徒凌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居然没能说出话来。

他冷然道:“若要留着,给我一个留着的理由。”

我盯着他,居然觉出自己的惊悸和……畏惧。

早已在他跟前弄丢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我向来敬重他,却辜负了他,亏欠了他,危难之时自私地依赖着他,背叛着他……

我终究选择了柔软自己,任他翼护,以免和他有参差时被他揭开疮疤,无地自容。

可翼护得太久,不知不觉便褪去了原先保护自己的壳,再经不得半点风雨。

尽力想咳出嗓间的气团,我挣扎许久,才能吐出喑哑变调的几个字:“那是……我的东西……”

话未了,已被他欺身上前,狠狠地堵住了唇。

眼前的纱帐飘摇,晃动,然后模糊。

用力一眨,不过清晰了片刻,便又混沌。

痛苦夹杂着愉悦模糊了其他感觉,我任由往日的师兄以夫婿的名义在我身上驰骋着,双手绞着身下的衾被,努力把眼底的委屈和泪水赶回眼眶。

侍女本是我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侍女,可听他一声吩咐,便惊惶听命而去;

我本是堂堂昭侯,却已保存不了他不愿意我保存的任何物件。

为了保住秦家,保住自己,如此卑贱地苟且偷生,到底值,还是不值?

第二日,八月十五,中秋。

旁的官员品服大妆衣着鲜明地赶往皇宫赴宫宴时,秦家一队人马手执刀戟却遍体缟素,抬了四具棺椁,如压地银山般浩浩荡荡奔往俞府。

我坐在四面围着白幔的肩舆里,冷淡地看着沿路人群投来的诧异惊惧目光,问向舆边跟着的沈小枫:“都预备好了吗?”

沈小枫道:“都已预备齐全。不过我和二公子提时,他说我们大芮并未设此刑罚。”

我将身子靠在软垫上,缓缓道:“若无,便从我这裏开始。”

沈小枫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再谏。

我疑心她心裏偏着司徒永,不想我在节庆宫宴之时闹出事来和司徒永为难,看向前方一字排开的棺椁,缓缓道:“何况,这是俞竞明自己选择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沈小枫迷惑。

而我眼底却全是我招供后的血肉纷飞。

小小的婴孩,红红皱皱的小脸庞,那样软,那样小,被人抓了圆滚滚的两条腿,活活撕开……

我轻声道:“小枫,你信不信,这世上真有轮回报应这回事儿。俞竞明注定了会不得好死。我满手血腥,也将难以善终。”

沈小枫劝道:“将军想多了吧?领兵打仗的确杀戮很重,但也是为保家衞国,免得更多百姓遭灾。若是将军觉得不安,从此少造些杀孽就是了。佛家不是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咱家再多建寺庙,为死者超度,为生者祈福,又有多少化不开的冤仇?话说,以往将军回北都,常会去寺院拜拜佛,今年却连宁寿寺都没去过。”

我笑了笑,问她:“上回听你提过伍子复雠、申公赴秦廷求救的典故,那你晓得申公之前劝伍子放弃复雠时,伍子回答什么吗?”

沈小枫一呆,半晌才道:“吾日暮而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

我点头,“好丫头,到底是二哥调|教出来的,果然有几分学识。”

沈小枫却着急起来,扶着轿杆向内说道:“将军,你何等年轻,前程何等远大,怎么尽说些气沮的话来?”

我不答,抚着承影剑,默默地阖了眼养神。

剑柄下方空空如也,再无剑穗。

俞府,看守在那里的秦家兵马在秦哲的带领下,俱是身着素服,列队以待。远远见棺椁行来,便以军中礼节屈膝跪迎。

待行到府内空阔处,已听得欲号啕却不敢的呜咽声,和柴火烧得正旺时的哔剥声。

俞府上下人等,连同仆役奴婢,共一百八十余口,俱被捆了手扣成一串串站在一旁。

当先一排,正是俞竞明的直系亲属。

他的夫人早逝,却还有老母在堂,另有三个儿子、儿媳,并六七个孙儿辈,最小的才不过八九岁。

此时俞府被围已三月有余,缺衣少食,众人均是面色憔悴,但这些主人们倒还衣冠济楚。瞧来俞竞明待下还算宽仁,危难之时,居然还有侍仆不离不弃侍奉着。

四具棺椁一字排开,正对着前方沸水翻滚的高大鼎镬。

如一只空空的大碗,即将供奉上特别的祭品。

腿伤已大致痊愈。

如衞玄所说,若缓缓走着,还不觉察,但若走得略快些,立时能看出一腿已跛。

竟真成了瘸妃了。

也不知再调养一段时间,自桂姑施术后困扰我多时的病症减轻些,还能不能恢复过来。

令人将肩舆一直抬到他们旁边,我才扶了沈小枫的手,缓缓步出肩舆,拄了杖慢慢走到一边的交椅上扶案坐下。

俞竞明给捆着双手推在最前面,居然还穿着一品文员的服色,紫衣金带,眉宇间威风不减,只是衣衫已给扯出了许多褶皱。

我笑道:“许多日子不见,俞相風采不减当初,看来我们军中的弟兄待俞相可着实不薄呢!”

俞竞明狠狠地盯着我,然后转向我的腿,叹道:“只恨当日还是太过心慈手软。若是把秦将军这双腿生生卸下,不知此时还能不能如此张狂!”

周围的将士见了那四具棺椁,都有悲戚之色,待闻得他的话语,更是一片喝骂。

他身旁监押着的副尉咒骂一声,一脚踹上去,已把他踢得向我跪倒。

他倒是气势不减,居然一边挣扎着想站起,一边喝斥道:“新帝登基,并未贬斥本相,你等对本相无礼,便是对大芮律令无礼,对大芮皇帝无礼!”

我笑道:“现在跟我提什么大芮律令了?你想屈打成招时,用我们秦家子嗣迫我画押时,大芮律令又在何处?”

俞竞明道:“不管怎么说,如今我尚是大芮一品左相,官衔在身。我朝开国以来,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你敢当众对当朝左相无礼,便是藐视当今皇上!”

我端起案上的茶盏,慢慢地撩着茶叶,点头道:“果然是一张巧嘴,能言善辩。可本侯武将出身,粗人一个,不懂这些,也犯不着去细细推究,为什么靠着一张嘴爬到上位的人不能用刑,为保家衞国血洒沙场的忠烈之后就能用刑。至于是不是藐视皇上,是皇上说了算,不是你这个犯上谋逆的乱臣贼子说了算。何况,秦某今日行事,与国法无涉,只请俞相履行当日承诺。”

俞竞明已然变色,说道:“什么……什么承诺?”

这样说时,他的眼睛已经瞥向那煮得沸反盈天的巨大鼎镬。

我捻着茶盏,眯眼道:“难不成俞相当真忘了?当日在狱中,你曾当着我们兄弟的面立誓,只要我承认通敌叛国,便保下我那刚出世的侄儿性命。否则,我们秦家便把你们俞家人活活烹了……俞相健忘,我想着我那个尸骨无存的小侄儿,却怎么也不敢忘。”

俞竞明身体有些打战,却笑道:“本相所为,都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而行。我倒想保全,皇后娘娘却不肯保全,本相又能如何?”

他倒聪明,晓得司徒永登基后一直维护着端木皇后,这会儿又把端木皇后给拉出来了。

我冷笑道:“本侯不晓得皇后娘娘有没有过懿旨,只知俞相不但没有履行承诺,反而当着我们的面把我们秦家那点血脉活活撕碎……俞相,既然违誓,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必再去牵扯他人?请就鼎镬吧!”

目光向他身后一扫,我问:“你们谁先来?”

俞竞明已变了色,高叫道:“秦晚,你别欺人太甚!”

我吹了吹茶水上飘着的沫子,啜了一口,头也不抬地说道:“从他长子开始。”

耳边喧哗哭嚎一片,然后但听吆喝声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震天响起,随便给呛住,只余了阵阵拍水声,伴着偶尔一声两声呕哑不似人声的嚎叫,越来越低,然后归于平静。

片刻,沸水又开了。

翻翻滚滚,煮起漫天水汽,骨碌骨碌地响着。

我稳稳放下茶盏,将那排人群一扫,徐徐问道:“下一个,轮到谁了?”

喧哗哭嚎之声已经完全消失,有沉闷的扑通声不时从人群中响过,却是不断有人晕倒。

我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俞相只应允烹他家人,随侍仆役自有官府处置,或官卖或流配,本侯不会干预。不愿在这裏送你们公子小姐们最后一程的,可以回后院去。”

不用再有谁来逼,俞竞明已瘫软于地上,裤裆失了一片,直抖着手指向我道:“你……你这个蛇蝎……蛇蝎妇……”

我焉容他当众说出我是女子之身来,扬手将茶水泼在他脸上,止了他的话头,吩咐道:“俞相既然想尝尝家人被烹的滋味,也便满足他受用一回吧!喂他用他长子烹就的羹汤!”

院中果已弥漫起淡淡的新鲜内汤味儿,微香,却泛着酸,怪异得让人心底生寒。

有人用长柄铁勺从鼎中舀起一勺沸水,再板了俞竞明的双手,捏了他鼻子,逼令他张开嘴巴,生生地灌了进去。

嘶哑惨叫他伏于地上,抽搐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叹道:“俞相,这么点小刑便受不住了?当日你对我用刑时,每天十套八套的,哪一套不比这个狠?哪一套不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我斩柔然人首级无数,便是落于柔然人手里,大约他们也未必有足下这般狠毒吧?低潮面怨不得本侯,一报还一报而已。我们这些将士征战在外,为保边境平稳,家国无虞,多少年骨肉分离,多少次血洒疆场,多少回眼看最亲密的战友客死边疆到头来不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蒙冤含屈,死于小人暗害,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跟着我的秦家军将士本已有些人显出不忍,未待我说完,又转作了愤恨不平之色,瞪着俞竞明一家人,通红的眼底又泛出武者的杀机。

我笑了笑,懒洋洋道:“下一个,该长媳,还是长孙?”

话刚了,但闻惨叫声起,却是他的长媳和长孙一并被扔入了沸水中。

垂死的变调的嚎叫挣扎声中,本来便已站不稳的俞家下人中,有人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哆嗦着迈出步伐,见了鬼般往后院奔逃而去。

一石击起千层浪。

连瘫倒在地上的都似有了力气,强挣扎着爬起身,尖叫着奔往后院。

此地,已是鬼域。

而我,当然比阎王更可怕。

一个接一个反捆双手的下人,从我身边逃开,除了晕倒的几个,便只剩了七八名看来深受俞家恩惠的贴身侍仆,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又有一个奔来,却拐到了俞竞明跟前,叫道:“相爷,相爷,小人对不住,对不住你了!”

他转身离开,似也要逃往后院,却在距我不到五尺的距离时忽然大喝一声,飞快甩原先捆在手上的绳索,扬起袖中一柄剑便刺向我。

我将右手一翻,承影剑飞快出鞘,如电奔出。

鲜血四溅,那人高大的身体飞出,重重滚落在地,已然不动。

一剑断喉,不留半点余地。

周围寂静片刻,已是哄然叫好。

我收剑,弹了弹雪白麻衣上的几点鲜红,叹道:“到底伤势未复,竟然为了个小贼污了衣衫,让兄弟们见笑了!”

越来越诡异的肉汤香气中,俞家剩余的下人已走得一个不剩。

只有少女的哭叫,自俞竞明的长媳被扔下鼎中时便一直待续,此时更显得格外尖锐:“你这坏人!坏人!我今世报不报仇,来世也要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我看一眼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十五六岁少女,问:“这是俞竞明的孙女儿?长得倒也可人。”

那厢有校尉回道:“是长房所生。”

我向那少女笑道:“想报仇?”

少女浑身哆嗦,却努力站直了身,向我叫道:“若我能活着,必叫俞家的今天,成为秦家的明天!”

我拍手,“好志气!可惜秦家之人,要么为国捐躯,要么为你祖父所害,已经没有几个活着了!你要报仇,可得赶紧了!”

我侧头吩咐道:“把她送入军营,充作营妓。若她两个月后还活着,放她自由,让她想法儿来寻我报仇!”

少女闻言,一头就往最近的将士刀尖撞去,哭叫着骂道:“你这个禽兽,畜生!无耻之徒……”

我冷然道:“你问你爷爷,就晓得我这处置对你有多宽容了!谋逆者亲属,要么处死,要么官卖,终身都得为奴为婢为妓,哪有出头的日子?连两个月都熬不下去,还敢谈什么报仇?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你都不够格提这两个字!”

少女大哭,只冲着那沸腾的鼎镬喊道:“爹爹,娘亲娘亲啊!”

我喝命:“拉下去!”

仿佛听到有小女孩柔柔细细的怯怯低唤:“娘亲!”

心裏一动,整个儿都酸楚起来。

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怪只怪她有个和我一样歹毒狠辣的祖父。

幸亏相思随在她父亲身边,淳于望待人温厚,行事谨慎,很少为自己树敌,又长久隐居山间,绝不会让他看到太多这样的丑恶之事。

少女哭叫声渐远时,我摩挲着手中的承影剑说道:“继续。该轮到他的次子了吧?”

将士领命,将那软在地上哭嚎的俞家次子拎起,放到鼎边轻轻往下一滚。

惨叫声中,蒸汽四起,迷了多少人的眼睛。

几乎同时,身后一声惊恐尖叫,柔软而稚嫩,如此熟悉相思!

不是幻觉!

可她怎么会在大芮,会在北都?

不可思议!

绝不可能!

一定是我听错了!

我手足冰冷,竟不敢回过头去看。

沈小枫已紧张地扶着我的肩,失声道:“他们他们怎么来了?”

他们?!

几乎同时,身后传来淳于望压抑不住惊痛失望的怒喝:“秦晚,你在做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握紧剑柄站起,转过了身。

真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