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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寞,鸳枕惊梦(一)

正文卷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宫。内很安静,卧房中只点了一只小烛,幽幽暗暗。空气里似飘着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气息,清香犹存,却颓丧萧条。

他心裏紧了紧,忙奔入看时,十一正坐于银烛下,就着烛光擦拭她的画影剑。

烛光摇曳,虽晦暗不明,她的剑锋却水银般清亮出奇,照着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庞。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宝剑,再没有值得她回顾的人或物。

或许经历了太多次的悲欢。爱恨,她的眼眸已不复最初的清莹夺目,如深潭般幽静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恋这样的倾城姝色,连这般幽静的眉眼,都能美得惊心动魄,——原来如朝阳般明亮夺目,如今却如明月般皎洁清寂。

这样的女子向来令人心疼。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当作侮辱。

他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屋子大,多点几盏灯,周围亮堂,看着也会觉得格外舒心。”

十一低咳两声,很快便压抑住,幽深眸光在他面庞顿了片刻,才转作轻淡笑意,“维儿才睡了,我怕灯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稳。”

宋昀点头,“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闹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稳,或者明天便会乖些。再大一些,咱们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来调理,总会慢慢好起来。”

十一看了眼摇篮中熟睡的维儿,好一会儿才道:“嗯,我也觉得他会好起来。对着他时,我才觉得这一世没白活。”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声道:“柳儿,你想多了!若你说这一辈子白活,那天底下谁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养父母是大楚帝后,养兄是宁献太子,你自己才貌双全,武艺高强,是凤衞之首,是朝颜郡主,如今更是当朝贵妃。当年,你救过父皇,斗过权相,掌管过宫禁;现在,同样在帮我掌握皇权,振兴大楚。若非有你,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将魏人逐出楚境?当下北魏溃败,咱们挥师北上,收复故疆、一雪前耻并不难。柳儿,你早已是传奇;未来,你和我将同载史册,让后人知晓,这帝妃二人都是传奇!”

十一仰起脸,正对上宋昀映着烛光的微笑面庞。

还是那般温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觉不出他像宋与询。

他是他,宋与询是宋与询,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当日。她该多么迷醉,才会将他当作宋与询。

她低唤:“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别人再将你说成怎样的传奇,都抵不过你心裏空荡荡的,觉得这一世的生命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画影剑,“知道吗?下午我在琼华园小憩片刻,我梦到了风佩剑。它说我老了,不想再跟着我。我跟它说,你不是早折断了吗?你忘了,你折断后,询哥哥就为我出事了!然后它就说,它不是风佩,它是画影。我醒来才记起,画影也该生锈了!”

宋昀抚摸向她清瘦的面庞,“听闻你下午又传了太医,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烦,“是小观多事!”

宋昀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喝道:“是小观多事,还是你已经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他转身取过一把宝剑放到桌上,面庞因怒意而泛红,“画影剑没有生锈!便是画影剑锈了,还有纯钧剑!只要你说一声,我还可以为你寻来更多更好的宝剑!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什么不肯给你,不肯为你做!”

桌上的剑,正是纯钧宝剑,——当年郦清远让小朝颜赠给她未来夫婿的纯钧剑,曾作为定情信物被宋与询珍重收藏的纯钧剑。

后来的某一日,十一决定奔赴北境,去寻她终于预备接纳并相伴终身的那个男子,放手将纯钧剑作为另一种信物留给宋昀,让他调动凤衞救出他的生。母,让他承担起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责任。

彼时,宋昀尚是晋王世子。十一不动声色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摆脱权相控制,辅佐君王,胸怀天下。

而今,他走得比那时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远,还要稳。他的确可以为十一找来更多更好的宝剑,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他依然固执地留着纯钧剑;就像韩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收起了流光剑,而十一依然固执地擦拭着明明不曾生锈的画影剑。

宋昀的声音忽然间也开始疲倦,空空荡荡地回旋于幽暗烛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做多少,你都当作没看到!”

十一垂头看着镜子般倒映自己苍白面庞的剑身,嗓音微哑,“对不起,阿昀。”

宋昀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可晓得我最厌恶你这样跟我说话?就像我做得再多,也无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里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将画影搁于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没有。”

宋昀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但十一阖着眼,浓黑的长睫如倦极而敛的鸦羽,竟再也不曾说一个字。

宋昀向来明润的眸子渐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开,半晌后走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将两盅酒倒满,强塞了一盅到她手上,“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时,宋昀已举起她右手,将持着酒盅的手绕过她手腕,将自己酒盅里的酒饮酒,然后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眼底却似灼着一团烈火。

合卺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在某些疑虑如毒蛇般缠上,并在心头越缚越紧时,她再不知该如何归还。

低头瞧一眼她向来贪恋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开去时,她哑着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么酒也不想喝。继续欠着可好?”

她的神色疲惫,却让宋昀忽然间更加疲惫。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已掷下酒盅,扯向她衣带。

十一眼睫霎了霎,几乎没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画影剑被她持于手中,然后光影轻拂,竟无声无息地架到宋昀脖颈间。

宋昀顿了顿,低眸瞧了眼快要触到自己肌肤的宝剑,眸中那团烈火似被冷水倾下,却越发地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视脖颈上被划开的细口,低声道:“柳儿,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觉得我不够,或不配,你便动手割下我的头颅,和太后商议着另立新君吧!当日。你出尔反尔,不肯与我隐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寻得一线机会……如今,你还要再次出尔反尔?”

他猛地抱紧她。

十一定定地站着,手中持着的画影剑竟随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谁明晃晃的一痕泪光。

但十一连一丝泪影都无,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视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柳儿,柳儿!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都是为你?”

十一默然。

虽然他之所予,有太多并非她之所求。

若真能如她所愿,她不会以贵妃的名义站在这裏。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若继位的是宋与泓,便有那道圣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宫为妃。宋与泓受惯她欺凌,早已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勇气和她争执,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为赌注,迫她入宫。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为伴,她依然会是那个孤诮骄傲自由散漫的朝颜郡主,不会有推托不开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的声音却越发地温柔,“也谢谢你。若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一路走下去。也许我会淹死在那个渡口,或别的渡口。我不会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涂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间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