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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第二天,我去问我妈:“妈,我有个朋友要结婚了,你说我送人家什么好?”

我妈瞥了我一眼:“红包呗,关系怎样的朋友?要是普通同学你包600吧,关系好一点,包800,要是再好点,1200吧。”

我想了想,觉得不合适:“不是那种朋友,是关系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妈又瞥了我一眼:“那就送心意吧,心诚就好。”

我苦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封红包吧。人家都是有钱人,可能1200看不上。干脆封个六千八,吉利。”

我妈恨不得给我一巴掌:“六千八,姜河你被资本主义腐蚀了是不是,还真当自己是有钱人了?”

我低声说:“妈,你不懂……”

我妈还想开口训斥我两句,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我出门去了一趟附近的寺庙,传说这裏许愿很灵,每到升学考试的日子,来祈福的家长都能排到一里开外。我妈曾经喜滋滋地说过,好在我有出息,她从来没去排过。

后来我去了美国,我爸偷偷告诉我,我妈每年过年都要来这裏,求菩萨保佑我平安幸福。

寺庙建在郊外,我从公交车上下来,又顶着烈日走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我也只是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我不畏鬼神,不敬天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如我。

最近没有什么节日,天气也热,来寺庙的人很少,我乐得清闲。院子外种满了菩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下来,我站在月亮形状的门外,忽然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

“姜河?”

我回过头去,这是三年后,我第一次见到顾辛烈。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发长长了一些,脸颊好像瘦了一些,显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成熟,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努力挤出微笑:“嗨。”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都快被热中暑了,他才开口:“姜河,真的是你?”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嗯,前几天回来的。”

“你怎么在这裏?”

我本来想说,我为你而来,在佛前磕头希望佛祖保佑你幸福喜乐,想想觉得说出来尴尬又矫情,于是我笑了笑:“来拜拜,你呢?”

他说:“我也是。”

我想想也对,他就要结婚了,来寺庙拜佛是很正常的事。

我低下头苦笑。

我们一起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大殿外,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香炉,紫烟袅袅。我和顾辛烈都走上前,点燃进门时拿到的三炷香,以香炉为中心,朝四面鞠躬,默念心中的愿望,然后将手中的香插上去。

香炉太高,我手伸过去的时候差点被一旁别的香烫到,顾辛烈便接过来,帮我一起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灰里。

然后他回过头,像想起来什么:“江海怎么样了?”

“嗯,他去年醒来了,”我笑了笑,“他恢复得挺好,这次也回来了。”

顾辛烈看着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想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是也无所谓了。

我们沉默地顺着大殿的阶梯一层层上前,到了佛像前,顾辛烈侧过身站在一旁,让我先拜。我跪在蒲团之上,十指合十,无比虔诚地许愿。

我“咚咚咚”地磕头三声,站起来的时候,阳光刺入我的眼睛,我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顾辛烈疑惑地问我。

“没什么”

我摇摇头。其实那一刻,我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席慕蓉的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而我同顾辛烈,究竟是谁在佛前求过五百年,而谁又是开在路边的那一棵树呢?

顾辛烈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在蒲团上跪下来,他右手戴了一串我没见过的黑曜石,不易察觉的光泽,像是挡住了所有的过往和记忆。

他闭上眼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拜过了寺庙的每一尊佛像。本来以为不大的寺庙,一步步走过,才发现大得出奇。我好像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脚都快断掉,见我的速度慢下来,顾辛烈侧过头问我:“也没剩下多少了,算了吧?”

我摇摇头:“没关系。”

我能为他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了。

顾辛烈没有再说话,我们一路拾级而上,拜完最后一尊佛,天已经暗了下来。也不知道寺庙会不会关门,我们离开的时候,夏夜的风吹得菩提树沙沙作响。

寺庙外是一条细细的河,河水在寂静的夜里静悄悄地流淌着。

我觉得,前方晦暗的灯光是在提醒我,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停下脚步,顾辛烈闻声,也停了下来。

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他点点头。

我再次心痛起来,我低下头,想装成若无其事。

当年,我站在渔人码头的黄昏下,亲口告诉他我的选择,向他说抱歉的时候,他又有多心痛呢?

可明知结局如此,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顾辛烈以前笑话我矫情,他没有错,我骨子里确实是一个很矫情的人,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只有悲剧,才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江海说得对,这是一支圆舞,我和顾辛烈,只是曾经共舞。

我终于开口:“祝你幸福。”

他声音涩涩的:“谢谢。”

“相册我收到了,”我说,“我才应该谢谢你,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曾为我做过这么多事情。”

“你大三那一年,”他缓缓开口,“我去美国看过你。那时候我英语不好,又不会开车,办自由行的旅游签证很困难,所以我跟了旅行团。那天在旧金山,我申请一天不跟团,去斯坦福看你。我连你的电话都没有,就想着碰碰运气,在校园里溜达,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你……我看到你坐在伞下面吃冰激凌,你看起来过得很好的样子,我一直看着你,直到江海走过来,你站起来和他一起走了,我才回过神来,我竟然忘了叫你……后来我回去的时候一直在想,没有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就够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姜河,只要你过得好,就够了。”

我太难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良久,我才轻轻开口:“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爱你。这些年,我的感动是真的,我的感情也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抱歉,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些年,你付出了一切,我也是。”

河水哗哗地流。

生命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与岁月隔断。我们站在河水的上游,望着年少时的自己。楚河汉界,我同顾辛烈,一人在此岸,一人在彼岸。

顾辛烈低声轻笑。

可是这笑声让人无比难受,我的心都被揪起来了。他仿佛在肯定我的话语:“是的,姜河,太晚了。”

“姜河,”他开口说,抬头望着夜空,“你看见这些星星了吗?”

“嗯。”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原来我和你之间,永远都差着时间。就像是夜空中的星辰,我们所看到的每一颗星,其实早在光年外化为了灰烬。”

他回过头,凝视着我。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中有千言,有万语,有这些年的跌跌撞撞,还有这些年的分分合合。

毁掉这一切的,究竟是命运,还是我自己?

这时候,一簇烟花在我和顾辛烈眼前的夜幕中“砰”的一声升起。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同时抬头静静地看着这美丽绝伦的场景。

“姜河。”这么多年,始终只有他,能将我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

可是他说出口的,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令我难过的话。

“很多年前,”他看着我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笑着,“也是一个冬天,城里下了一点小雪,我父母开车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放烟花,我当时心底就暗暗地想,一定也要为你放一次这样美丽的烟花。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候,你还在美国呢。”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毛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就像是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山谷中看过的流星。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仰起头,努力不让他看见。夜空中的烟花一簇一簇绽放,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原来是真的。

“姜河,”他终于还是别过头去,语气里是伤感还是抱歉,我听不出。时隔多年,我已不能如当初般猜到他的心。他说,“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年。”

最后一簇烟花飞上夜空。

过往的青春岁月历历在目,异国他乡的似水流年,他在风中大声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刻在我的心头。而此时,我心如刀绞,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大滴大滴落下。

因为我知道,我和他的前半生,爱也罢,恨也罢,都统统在这一刻、在这最后的一束烟花中结束了。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当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是否还会爱我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是否还会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