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VL 12 放手

Ⅲ 至死不渝

护士离去的时候,只是将床灯拧得暗了些。百叶窗还没拉上,暗橘色的光影中,看得见蝴蝶般翩跹的雪花,正在漆黑的背景色中飞舞。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了床上。

普通的病号服显得有些宽大,蓝白的条格衬得她的脸色看起来白皙的有几分透明,他凝神看着,忍不住想去抚抚她的脸颊,或者握住她的手,可又怕惊醒她,打破了此刻的安宁。

这个房间都是静止的,只有点点滴滴的药水,伴着时间,透明而无声的流逝。

护士小心的替她拔了针,又悄声退出去。他素来就知道她眠浅,像这样睡得沉,只是因为她病了,否则自己又怎么能安然的陪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天亮得也晚。

展泽诚替她拉了拉被角,悄然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他愕然回身。

白洛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她的长发松软,微微蓬着,又散落在肩上,仿佛一个娃娃一样看着他,目光纯净,然后向他伸出了手。

身上的衣服很大,V字的领口露出了胸口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洛遥整个人显得越发的瘦,那双黑水晶一样透亮的眸子似是轻盈的水滴,落在他身上,浅浅晕开,却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展泽诚站着没有动,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惊喜,随即是长久的沉静。他抿着唇回眸看着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是烧糊涂了——可那只纤细的手就这么直直的向他伸着,有些固执的等待。

他在病床的一边坐下来,又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在他的掌心滑过,有些痒,又暖得让人怦然心动。

真正的等到了这一刻,没有争执,没有愤恨,却偏偏相对无言。

展泽诚很清楚的知道洛遥为什么忽然生病,因为仅仅在她挂了电话后的一个小时,他就看到了当时工作室的监控录像。

不算清楚的画面。

她在认真的埋头工作;她接过了同事递来的手机;她最后不耐烦的站起来,然后将手套甩在了那个瓷杯上……他看到她摔在地上,一地狼藉,就下意识的不再看下去。

画面一直是无声的,情景行进得很缓慢,可于展泽诚,却惊心动魄——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执意的要她接起那个电话,只是因为自己心裏无法平息的嫉妒和愤怒。

他想过她会更加的恨他,却没有想到,此刻,她向自己伸出手来,表情恬静,仿佛舍不得他离开。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在惊愕之下,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医院的枕头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如家中的松软。她半侧着脸看着展泽诚,他的嘴角抿起来的时候非常好看,小心翼翼,目光柔和。洛遥想起以前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全心全意的信赖他,和爱他。

他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下午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去处理。”他伸出手去理理她的鬓发,许是困倦了一夜,声音有些令人心安的嘶哑,“对不起。”

洛遥摇了摇头,温柔的轻笑:“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不好。”她的指甲无意识的掐进了他的掌心,可他凝神听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每次我碰到那些文物,其实我心裏都会害怕,很难受……如果不是你,我迟早也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真的,每次碰到它们,我就很怕它们会碎裂,或者被我弄坏……其实我心裏知道,迟早会有什么被我搞砸的。其实碎了也就碎了,我知道它再也修补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展泽诚半俯下身去,床灯给他的眼睛踱上淡金色的光芒,浅浅流转着神采,他平静的打断她:“我会让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么就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总会有办法的。”

洛遥笑了笑,没有和他争辩,怅然着说:“如果可以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看着她,因为距离很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的肌肤晶莹柔滑,双唇并非嫣烈如红,上边有轻轻的纹路,仿佛诱惑的花蕊丝。

近在眼前的目光看着自己,太过专注,洛遥有些不适应,像是害羞的孩子,偏了偏头,几乎把大半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一直想问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泽诚轻缓的笑起来:“我在这裏陪你,你却问起那件事?你说呢?”

洛遥挣扎着坐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

空气一点点的冷却下来,展泽诚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欢愉正在散去,语气无限疲倦:“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洛遥看着他冷肃的眉眼,忽然语塞。这一整个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着自己,她几次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却一直鼓不起勇气。

开口的刹那,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无限心酸——他并不知道,她留住他,只是为了让他更好的离开。她向他伸出手去,等着他的时候,其实心中安定踏实,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应自己。可他不知道,这样的握手,他已经身处悬崖,而她等待的,其实是放开的那一刻。

“展泽诚,这是我这三年来最清醒的时刻。那个釉里红瓷杯碎的时候,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复了,可是裂缝终究还在的,那些胶水要适宜的温度,热了会化开,冷了又会干裂……就像我们之间的状况,已经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勉强?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情感要破冰而出,想要打断她,可嘴角的一抹笑轻忽而残酷,依然安静的聆听。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遥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发疯一样去擦那件衣服,真是像个疯子……我一见到你,就会像疯了一样,你要我们在一起,是真的想逼疯我么?”她的语气凄婉,低了头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开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似是为了抚慰他,洛遥轻轻的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肤相贴,温暖,却又疏离。

“我想,我不会再留在博物馆工作,有什么惩罚也是我应得的,你真的不必再替我做什么。”

她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换一个工作而已。

可展泽诚心脏微微一收缩,似乎有什么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世界逐渐蒙白,第一缕亮光在厚厚的云层里燃烧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极缓极缓的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仿佛这个动作就可以宣告一切。

病房的门轻轻的关上了。手上还残余着彼此的体温,她不是该欣喜么?为什么又有难言的失落?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热热的沾湿枕头,她越是将脸埋进枕头里,却越是止不住。起初只是无声的落泪,最后隔了洁白的棉布,终于低声的抽泣起来。

展泽诚在门口,其实尽管听得并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确实是她在哭,声音闷顿而迟缓,听上去很累很累。他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着,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人开始活动,一直到抽泣声渐渐的变弱变小,一直到他确信她又一次睡着。

这个城市,在最清冷的凌晨,车外的世界,可能只有早起的清洁工人唰唰的扫地声,荒芜得如同空城。展泽诚无意识的看了眼后视镜,他几乎不认得如此狼狈的自己,双眼中布起了血丝,表情僵直。红灯转绿,有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往哪个方向。或许此刻将头埋在方向盘上,会让自己舒服很多,他终究还是打点起最后的精力,驰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错之间。

冲澡出来,虽然疲倦,精神却好了很多,展泽诚看见母亲已经坐在餐桌前,不动声色的看着自己,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怜惜。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虽然不饿,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孟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错:“我知道,我让人准备了礼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来,语调有些冷:“礼物?我看你连礼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确实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微微用力:“怎么,她不喜欢?”

展泽诚这样微闭着眼睛的神态,像极了丈夫年轻的时候,眉宇间尽是峥然的俊朗,却又有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话就堵在舌尖,到底也没说出来,只逸出了轻轻的叹息。

她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忽然喊住了他:“泽诚,今晚你……”

他蓦然止住步子,白色衬衣让修长的背影显得更苍廓肃然,他索性转过身子,眼神浓稠得如同砚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妈,不如这样,我马上就吩咐他们公布我和孟欣的婚讯,你还满不满意?”

微笑尚未绽放,便瞬间褪落,他没等母亲反应过来,就径直离开了。

一步步走得沉重而坚实,他听见母亲微微发抖的声音:“你还在恨我?”却又像什么都没听到,直到上车,脸色依然铁青。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觑着他的脸色开口:“展总,你昨天让我查的,现在有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展泽诚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扬眉:“怎么样?”

“白小姐打破的那盏瓷器,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样的一件,不过那一件肯定没有办法……”

他冷冷的打断这段在自己看来冗长的陈述,直接问:“捡重要的说。”

“上个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捞上来,登记的文物上有一件釉里红高足杯……”

他闭了闭眼睛,简单的说:“把那个瓷杯弄过来。”

小李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心裏还是咯噔一下,打捞起的文物都属国家所有,专门有人监管,可是老板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释一下,展泽诚又说:“你弄明白我的意思,无论如何,它要放在文岛市的博物馆。”他强调了一遍,“要让她看到。”

助理默默的转过去了,车里又是可怕的宁静。

这个城市的主干道,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已然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目光掠过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话断了自己所有的路,进退不能,又狼狈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这样,即便瞒着她,他依然有想为她做的事。

洛遥再一次醒转的时候,睁开眼睛都觉得困难,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飘渺。脸颊擦过枕头,摩挲着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痒,想必是因为哭过,于是有些皴了。

她看见李之谨斜倚在沙发上,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为什么他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是天气灿烂,而原本在盘旋着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她怔怔的看着,却觉得那个人轮廓模糊,他的表情离得那么远,却又很熟悉。

她想伸手去抹眼睛——李之谨及时的伸出手来,摁在她的手背上,力道不轻不重,制止了她。幸好如此,因为她的手背还插着针,只动了一下,输液管就剧烈的摇晃起来。

手背的肌肤被药水浸润得冰凉,而李之谨的指节清瘦温暖,他低声说了句:“别动。”又顺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是这么烫?”

原来还在发烧……洛遥微微避开他的手,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扯着嘴角笑了笑,才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

李之谨的手臂小心的穿过她的颈下,微微用力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的胃都空了,嘴巴里泛着苦涩的味道,可是没有一点食欲。

“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接电话玩失踪,你就脆弱成这样?这么容易就给折腾病了?”李之谨一边给她舀粥,一边淡淡说着,“那东西……叫什么来着?你病得再厉害,也拼不起来了。”

洛遥半转过脸,呼出的气息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她有些难堪,只能不去看他。

他却依然不以为意,将一碗白粥端到她面前:“你一只手能不能吃?”他甚至没有把勺子递给她,就自顾自的说,“算了,我喂你吃吧。”

第一口热腾腾的食物慢慢的滑到了腹中,似乎也能冲淡医院里惯有的味道,连身体都跟着暖洋洋起来。可是也只有一口罢了,洛遥实在勉强不了自己再吃下第二口,于是默默的转开头,说了句:“我饱了。”

李之谨不依不挠的将勺子举在那里,语气却像在哄偏食的孩子:“再吃一口,就一口。”

病房里总是一派消沉的颜色,只是这样的清冷,连同一袋又一袋的抗生素药水,却浇不灭白洛遥身体里的虚火。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梦的海洋,浑身的每个细胞因为这么长时间的昏睡而吸满了回忆,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很好看的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有时候也会犯迷糊,因为他并不存在于在那些乱如光影的记忆中,却真真实实的在眼前,连肌肤的肌理和下巴的淡青胡渣都看的清清楚楚。有时尽管闭着眼睛,可她听得见他在和护士说话,也和来看望自己的朋友和同事聊天,并没有压低声音,语调轻快,甚至拿她开玩笑,逗得所有的人在为她担心的时候,却也坚信她会好起来。

快到了凌晨,洛遥听到门被轻轻的关上,她拧开了台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李之谨一般都是这个时候走,然后在很早的时候再赶过来。她一个人反而觉得轻松,于是拿了一个牛筋,将长发束起来,又掀开被子下地。

沙发上还有他留下的一本杂志,她睡不着,于是抓起来看。

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八卦周刊,而是访谈类的杂志。

大幅的照片,是一个能将红色穿得极美的女子。大V领的绸缎礼服,小巧耳垂上的钻石璀璨,仿佛是古时的美人海伦,倾国倾城。洛遥也看到了,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称呼,文章的作者似乎更爱以某某的未婚妻来称呼她。至于字里行间,全是甜蜜的感觉,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从很久很久之前,到了现在,一直都是。至于男主角,延续了以往的低调,并没有哪怕半幅的照片。

他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连淡淡的一声允诺都没给她,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到了她所希望的……彻底的结束。

极目远眺,有如流水般蜿蜒而出的路灯,清妙的城市,溢彩的黑暗,都在自己的脚下。洛遥觉得仿佛身处云端,无力和空虚,仿佛是不断的高烧透支完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分明听到身后的门有轻轻的一声响动,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俯下身,重新把杂志放回了沙发上。

李之谨已经走到了停车场,却又蓦然想起了那本杂志还在沙发上,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匆匆的返身而回。然而赶到病房门口,却看见她佝偻着身子,手指还触在封面没有离开。

这一幕仿佛被定格了无限长。

他什么都没说,反手带上门,从背后揽住了她。清瘦得让人觉得怜惜,他几乎一只手就能环住她。洛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随手扎起的发髻都散了大半。他埋首在她的发间,喃喃的说:“你看到了……对不起……”

有年轻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也有从外边带来的寒气,洛遥轻轻哆嗦了一下,手指轻轻扶在他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从很近的地方,慢慢的传来,低沉,又坚决:“不要推开我,洛遥,我不会放开的。”

洛遥并没有挣开,可是李之谨还是慢慢的放开了她,因为有很清晰的感觉,她的身子正僵硬的和他保持疏离。他扳过她的肩,慢慢的说:“不舒服就哭出来,憋着憋着,才会病得越来越严重。”

“我没有不舒服。其实我住院的第一天,他就来看过我。”白洛遥的语气很平静,目光更是平澜无波,“我恨他这么久,可是看到这份杂志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还是希望他幸福的。”

分明是他先去了她家,分明他尽了一切努力的去找她,可是知道她住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了。这么说来,终究还是落后了那个人半步。李之谨语塞,心底是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于是只是沉默。

幸而洛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沿上微笑着说:“杂志别拿走,我睡不着,留下让我翻一翻吧?”

她裹了被子,李之谨就斜倚在沙发上,仿佛就是围炉夜话。更多的时候是李之谨在说,说起他以前的女朋友,说起最近在排演的昆曲,也说起西山的开发。洛遥到底还是病着,听他说着说着,就想要慢慢的阖上眼睛,身子都缩成小小的一团,逐渐睡去了。

他配合着她呼吸的节律,慢慢的放轻了声音,直到最后,终不可闻。其实在沙发上蜷一夜,就这么陪着她也很好,李之谨站在床边,安静的从上往下凝视着她,她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仿佛是落在百合上的一尾黑色蝴蝶。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自己很突兀的拦住她,请她讲解。她从开始到最后,眼底始终有一种善意的微笑,才知道有一种美丽,并不需要惊艳和绝色,只是清澈和温和。

他俯下身替她拧灭了床灯,犹豫了一会,微带湿润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触,才站起来,向着黑夜的虚无,轻轻说了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