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梦数星河

第四卷 雪剑霜旗

刘耿作着揖,赔着笑,无比友好地跟人群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也知道苏渐他是英雄,末将一直都是崇拜他的。只是现在上官有令,要抓他回去,兄弟我也没办法啊。”

“我也知道你们都觉得他冤屈,但国有国法不是?那苏渐总应该服从王法,跟我回去。有什么冤屈,回头三司会审,一定能审明了的。”

说到这裏,刘耿有些讨好地看着人群,赔笑问道:“怎么样?让咱过去吧?”

这话问出来,面前乌压压的人群继续沉默一阵,然后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声叫道:“姓刘的,别跟老子一口一个国法王法!苏渐是龙族奸细?我呸!华夏国出奸臣啦!忠良被陷害啦!”

“不是——”刘耿闻言正想辩解,却忽听人群又有苍老声音叫道:“刘二狗子!你穿了军衣吃了皇粮,就为了抓捕忠良的?”

“是谁?”被叫出小名的刘耿,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大叫道,“你们这些粗汉,懂个啥?我好言相劝就是不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要是再敢阻挠王差,小心把你们都抓起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刚才那人立即怒叫道:“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教训我?我可是看你撒尿和泥长大的!”

伴随着这声叫骂,人群中猛地蹿出一人。刘耿定睛一看,顿时愣住,脱口叫道:“二叔,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二婶今天让我上街买两瓣蒜——呸呸!我是说,”刘家二叔吹胡子瞪眼叫道,“二狗子哇,你今天要是不把二叔抓回去,就算你没卵汉!”

说罢老爷子颤巍巍地扑过来,就要揪刘耿衣袖。

而刘耿哪怕再粗莽也还是重孝道的,也不敢跟长辈动手啊!一时间他被老爷子逼得左支右绌,无比狼狈。

见得如此,义愤填膺的百姓们一哄而上,人人奋勇争先,要来撕扯巡城军卒们。

一看这局面,巡城军哪还顾得上抓人?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

见他们逃跑,老百姓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转而就有人叫骂不绝,高叫“圣上被蒙蔽了,朝中出奸臣啦”。

一场精心准备、声势浩大的抓捕,就此以闹剧收场。

而唐求听得消息来之前,早就做好了铁定被抓捕坐牢的准备。

但这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安然无事,没人再管自己。

一时间,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挣扎着爬起,站在街头。

此时愤怒的人群已经散去,街道变得空荡荡。只有那一地的狼藉,喻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看着清冷的街道,唐求这时心裏很不是滋味。

“大哥,你保重吧。”

遍体鳞伤的少年,站在寥落的街头,朝着苏渐逃去的方向,默然说道。

此后他便捡起滚落一旁的铜锤,回家去了。

巡城军长街失手,之后想要再抓到苏渐,简直做梦!论到逃遁之事,咱玄武衞的铜徽衞小苏大人,简直可以算得上巡城军的祖宗。

要真论起来,想抓他,还得是玄武衞的血晶徽衞出手。但这主意想都不要想,根本就是做梦。

所以,长街一失,苏渐便杳如黄鹤,再也寻不着了。

面对这结果,无论司徒威还是鲁王爷,全都暴跳如雷,但都无济于事。

而且他们还不敢再去找轩辕鸿,因为以他们对玄武衞大统领的了解,肯定现在他已经察觉出不对,说不定正憋着劲儿要闹事,哪还敢主动去捋他的虎须触霉头?

于是从人龙二次大战后的第一个初春,苏渐就这样从华夏国中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苏渐到底去了哪儿,除了一个小女孩。

作为时刻以追杀苏渐为目标的绝顶高手刺客,幽小眉很快便靠着魔族特有的方式,追上了苏渐的踪迹。

当然这一次,她并不是习惯性地“杀一杀”苏渐,而是在理解了他的处境后,义愤填膺,一心想要跟随左右保护他。

对于幽小眉的好意,苏渐不会拒绝,因为他深深知道,幽小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逃亡路上有她帮忙,简直如虎添翼。

只是二人相伴随行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出乎幽小眉的意料,在华夏国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后,她的小苏哥哥最后居然去了泪原——现在那可是龙族控制的边境!

“为什么?”隐匿在残月峡的阴影里,幽小眉望着远处红赭如血的泪原,皱着眉对苏渐问道。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苏渐淡然道,“那些陷害我的人,定然知道我冤枉,便死也想不到,我真会去龙国。”

“哥哥可真鬼!”幽小眉赞了一声,扮了个鬼脸道,“这个主意真真好,龙族那边有很多厉害的人吧?小眉正好可以大练刺杀本领了。”

说罢她便迈步往前走。

没想到还没走出一两步,她便被苏渐抓住后衣领子一把拖回。

“你不能去。”苏渐无比严肃地看着她。

“为什么?”幽小眉憋屈地问道。

“回去吧,听话。”苏渐看着幽小眉道,“否则以后就别来杀我了。”

“呜……好吧。”小妹妹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道。

不过就在她转身要离去的那一瞬间,她却忽然又转过身来。

一向活泼的娇憨少女,这时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仰起脸儿看着少年说道:“小苏哥哥,龙境危险,你要小心了。要是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留着自己的命,因为这条命,京华城外火枫林中,还有个小眉妹妹等着要呢……”

“嗯!”苏渐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好!”小少女脆脆地应了一声,便转过身,如一只灵巧的小兔,很快消失在残月峡的乱石丛中。

只是,幽小眉离去的速度虽快,但苏渐分明看见,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少女,在身影消失前,分明抬起手,在眼睛上抹了抹。

“唉。”见此情景,苏渐叹息一声,也便转身往泪原而去。

虽说现在龙族已控制了泪原,但和日后重兵把守不同,这时候对面兽龙族也在恢复战争损伤,暂时还没布置太多的守军。

当苏渐踏上了泪原的土地,看着红黄满眼的枯草,忽然间感慨万千。

看着红色的草木,他想起了那位有着鲜红发丝的红焰女,还想起了曾让她追随的承诺。

曾经那样自信笃笃,但现在他却无比悲伤地发现,乱世之中,那些郑重许下的诺言,最后不过如荒原上一根枯草,那么容易地便随风飘逝。

乱世无情,人若飘萍,哪有多少自主?

这一刻,立于荒原之上,苏渐回望来路,只见千岩万壑,草径烟迷,于是从来磊落开朗的少年,也不由得一声长叹:“唉……”

“一片丹心,诬为寇仇。”

“还我河山,终成虚愿……”

苏渐逃入龙境前后,那司徒威和鲁王李陌抓不到他,很不甘心,还连续派出受他们掌控的力量,不仅在华夏国中大肆搜捕,还去苏渐最可能隐匿的别国搜找。

他们主要的搜寻目标有三个:一是云山国与红焰晶海接壤处,二是天雪国的幽州府,三是西北新立的雪晶国。

不过这三处都不太顺利。

去云山国的人马,还没到云山边境,只在红焰晶海流域稍微流露了缉拿苏渐的意思,就被当地愤怒的红晶族群众捉住。

这些倒霉的差人,全都被“野蛮”的红晶族人扒光了所有衣物,赤|裸裸地绑在红焰晶海浅滩的木架上。

虽说无论晶海之水涨得多高,他们的口鼻都保证在水面上,但日夜轮换,潮涨潮落,这大水眼看就要没顶的过程,足以让他们吓掉半条命。

如此煎熬了三天后,奄奄一息的官差们这才被放下来。

这时候,他们的身上都已经长了不少苔藓了。

最后,在以红焰女为首的红晶族人一番无法无天的恐吓后,这些官差屁滚尿流地逃回京华城。

回去后,他们还一本正经地跟宰相和鲁王禀报:他们在云山国红焰晶海边境,勠力同心,挖地三尺地找寻,可惜都没找到苏渐。

其次是去天雪国幽州府的官差。

这裏也是宰相和鲁王怀疑的重点对象,毕竟现在的幽州城主雷冰梵,不仅是苏渐的同学,据坊间传言,两人还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一样。

所以和其他两处不同,幽州城这裏,专门派了京华巡城军的捕盗使带队。

和红晶族的蛮横截然相反,当抓捕苏渐的华夏官差到来后,雷冰梵不仅对他们以礼相待,还十分友好地派得力都尉陪他们一起寻访缉拿。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宰相派来的官差兴奋的是,通过他们敏锐的眼神判断出,这位雷皇子表面恭恭敬敬,但许多细节遮遮掩掩,显然是在掩饰着什么。

察觉到这一点,华夏官差们大为兴奋!

他们立即一个个好像变身疯狗,在幽州城内外疯狂乱窜,铆足了劲儿要把苏渐揪出来,好立个大功!

只是,如此折腾了将近半个月,却始终徒劳无功。于是慢慢就有人犹豫着说出,“这会不会是雷皇子拖延之计?其实苏渐并不在这裏?”

能被外派幽州的官差,自然都是人精。没人提醒也就罢了,这种话一经说出,那为首的京华巡城军捕盗使立即醒悟。

只是,当他气势汹汹去跟雷城主交涉此事时,之前一直恭敬有加的银发城主,这时却猛然翻脸!

当然他什么话也不说,因为好像到这时候,雷城主根本不屑再跟他们任何人说话。

于是他只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滚!

然后就劈头盖脸地扔在捕盗使脸上。

捕盗使一向也是蛮横惯了,而且来天雪国办差,天然有一种天朝上国的优越感。

所以当雷皇子的纸片掷在脸上,他展开看清是什么字时,一股子热血顿时涌上他的脑门,当场就想拼命了!

毕竟,“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只要他敢拼命,就算皇子又怎样?

当然,最后他没有拼命,还是乖乖地“滚”了。

原因无他,不是因为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是就当他想要拔刀冲上时,那城守府厅两侧的围栏中,几十头凶悍雪狼忽然一齐引颈怒号,顿时就把他什么火儿都给号回去了。

在天雪国幽州城吃了这么大一番羞辱,这队官差一路回返时,个个愤愤不平,叫嚷着回到京华城,一定添油加醋地禀报,必定要让宰相发兵前来踏平幽州城。

但说得热闹,等他们回到京华城后,便如同商量好一般,众口一词道:他们在天雪国幽州城中,勠力同心,挖地三尺地找寻,可惜都没找到苏渐。

至于最后去西北大雪山雪晶国的那一路差人,暂时还没有机会回来谎报军情——因为他们这群外乡客,在西北的茫茫雪山中,迷路了。

而按正常的脱困时间推算,如果他们中有人出发前,刚好新婚洞房,那等他回到京华城时,他的儿女已经可以打酱油了。

且不说身后这番纷攘,当苏渐遁入龙境,就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征途。

有了上回龙境中的历险,这次他的经验明显丰富了很多。

当进入兽龙国后,苏渐已能很好地避开兽龙城镇和关卡的所在地。

而有些要塞实在绕不过去的,他便化装成兽人的模样,以一种粗犷豪莽的姿态,混过了兽龙的关卡。

当然,几次能成功地伪装通过,一方面是他在这方面确实有大量的训练,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兽龙国中有谁能想到,惨烈的人龙之战结束还没多久,就有人族敢潜入龙国?

就这样一路饥餐渴饮、担惊受怕,苏渐渐渐穿过了兽龙国的边境,往更东北方向的雷龙之国而去。

这样的走法,倒不是因为苏渐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是在之前一路闯关潜行中,他忽然间有了个想法:是不是越往龙之帝国深入,那些龙族对人族潜入之事的提防,就越加松懈?

这时候的苏渐,还肯定地认为,往东北雷霆龙王国而行,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决定。但就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回过头来再想一想,便发现,这一切很可能都不是偶然。

雷龙之国,已是龙之帝国中的上龙封国。

雷龙国的西边,隔着冰龙国与人族的天雪国遥遥相望。其西南方,就是针对华夏国的桥头堡兽龙国。

雷龙之国中,拥有着天下十大晶海的“怒雷晶海”,又称雷之晶海。

怒雷晶海中出产的“怒雷之心”宝钻,现在正镶嵌在轩辕承天那把“怒雷神剑”上。

作为灵鹫学院的好学生,苏渐学过《龙族简史》,便知道雷霆龙之族化为人形后,容貌性情也跟他们天生擅长的雷灵法术一样,身材清瘦,五官犀利,性情暴烈,做事雷厉风行,看着就有一种迅雷疾电的感觉。

心中已有些了解,不过当他真正潜入雷龙之国后,苏渐便深刻地感觉到,“纸上得来终觉浅”。

因为他发现,雷龙族与雷电的相似性,更多地体现在他们的智慧和思维上。

和书上说的“性情暴躁”略有差异的是,雷龙族性格暴烈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明显比兽族更加聪明,思维也更加敏锐。

这一点最明显的体现便是,苏渐在雷龙国的潜行,明显比在兽龙国中要吃力得多。

不过好在苏渐此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不是一定要到达什么地方。

对他现在最紧迫的,是尽快远离人族领土,这样可以让龙族隔绝宰相和鲁王的追兵爪牙。只要能实现这一点,要深入龙境多远,其实并不太重要。

所以,当他发现在雷龙国通关过卡明显变难后,他便立即改变了策略,不再急着赶路,而是瞅准了一个偏僻的荒山野岭,就窝在裏面,等待合适时机再转移。

漫无目的的状态,对逃亡来说,倒是非常好。

但很不幸的是,这种状态,很快就改变了——原本觉得没什么目的地的少年,很快就知晓了他宿命般的明确目标。

大概是初夏的某一天,苏渐正往北溜溜达达地行走。

就在龙国驿路旁的草木丛中潜行时,他有些郁闷地发现,驿路上的雷龙兵卒络绎往来,越来越多。

保险起见,他赶忙逃离了驿路附近,到远处的荒野中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处,准备先躲一躲。

对这种事,他现在已经很有经验,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

这山坳三面环山,独留了北面只有平缓低矮的土丘,加之山谷中到处长着半人多高的草木,正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荒僻之处。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此地不仅地处偏僻,在南侧的半山腰上,竟还看到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山泉池!

发现了这温泉,苏渐顿时喜出望外!

毕竟这些天来,他基本昼伏夜出,也难得有几次囫囵洗澡的机会。而现在天气又渐渐热了,可想而知当他看见这口烟雾缭绕的温泉池时,该有多高兴。

但他也不敢太得意忘形。他生怕这样的温泉池,那些雷龙族人也经常来,于是在发现池子后,他没有立即跳入,而是在附近的草木丛中潜伏着观察。

这样单调无味的察看,苏渐一直坚持到晚上。

当落日没入西山,星月照耀夜空之际,苏渐才终于敢确定,此处确实人迹罕至。

到这时,他才脱下了全身的衣物,赤着身子跳入温泉池中。

逃亡的日子,不仅筋骨疲累,心情还十分煎熬。

所以当苏渐脱|光跳进温泉池,那入池时热水咬噬肌肤,一瞬间带来的舒爽,简直让他有成神升仙的错觉。

而整个下午的等待时光,他还从野树上摘来了野果。

于是泡在温热池水中,他靠在池子边,吃着甘甜的野果。

久违的畅意逍遥,终于暂时重回到他身上。

自被陷害逃亡开始起,这一两个月来,苏渐也真是身心俱疲了。

于是感受着池水的温柔冲刷,品味着鲜美清甜的野果,苏渐再抬头遥望北方天际那浩瀚无垠的星空时,心中便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不仅感动,当他想起最近遭受的种种悲屈,在刚才的舒爽畅意后,一向刚强坚韧的少年,还在这无人的野地山池中,鼻子一酸,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异国的荒野,氤氲热气,缭绕左右,热乎乎的池水,温柔地漫过肌肤。

它们就好似少年久违的母爱,治愈着内心深处的伤痛。

于是少年擦擦泪水,重又昂起了头。

坚强的神情,重又浮现在他的脸上。

天地苍茫,一人如尘。

为了排解难言的寂寞,苏渐便遥望北方的星空,通过辨识天穹的星座,打发这夜晚的孤独。

“嗯,那北天正中,正是北极。”

“其上有北斗,其下有勾陈。”

“其左有五车,其右有天厨……”

极目点数星河,没过太久,松弛了所有神经的苏渐,便在温暖池水、灿烂星光的双重包裹下,渐渐地滑入了梦乡……

入梦不久,苏渐忽然间好像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

“这是在哪里?”看着身边景物,他觉得很奇怪,“刚才我不是在半山腰吗?怎么现在爬了这么高?”

原来,当他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不仅身在一条险峻的山路上,扭头朝下看看,站的地方还特别高。

苏渐分明记得,刚才自己只是在一个不太高的半山坡上。但此刻低头,白云分明在脚下蒸腾缭绕;再抬头往上看,只看见山峰直插入云,根本看不到头。

“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疑惑,苏渐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上走了。

一路分云破雾,苏渐很快就走到了山顶上的一座七层楼台前。

“不是荒山野岭吗?怎么会有这样华丽的楼阁?”看着眼前造型古朴、巍峨耸峙的楼阁,苏渐十分惊讶。

“这楼阁有名字吗?”心中这么想着,他抬头仔细搜寻。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就在苏渐抬眼看时,原本一直云遮雾绕的楼台,忽然云开雾散,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天空射来,无巧不巧正照在悬于三层之上的楼台匾额上:“天宸阁。”

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赫然跃入苏渐的眼帘。

一瞬间,只是这三个字,就仿佛触动他隐藏内心深处的某个机关,让他整个人都猛然剧震。

刹那间,眼前完整的鲜明影像一下子变得破碎,无数个景象和语言化作片片的流光,如同破碎的水晶镜片,在苏渐的灵魂深处熠熠闪着光。

一些尘封久远的信息,忽然间在苏渐的心中重新活泛。

无数位峨冠博带、道骨仙风的老者,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一个个都在跟他郑重地说话:“苏渐,你和厉华楚,是我天宸阁最看重的龙血者……”

“你应知道,是风暴之墙庇护了我族……”

“但龙之帝国的元老院,已在北方魔语海渊的深处,发现了永寂之矿……”

“传闻永寂之矿中提炼出的奇异物质,能平息任何大风……”

“一旦被他们大规模开采,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为天宸阁,也为整个人族效忠的时候已经到了……”

“你的最高目标,就是深度潜伏,探明永寂之矿的底细,如果可以,将它摧毁吧……”

“为了这个目标,你拥有天宸阁勇士最高的自由度。为了完成任务,你甚至可以‘投靠’龙族,可以‘背叛’‘杀害’我族……”

“记住,此去龙境,不要相信任何人……”

一条条前所未有的信息,在苏渐的内心轮番浮动。

对苏渐来说,它们既陌生,又熟悉,让自己很有亲切感,又不由自主地感到惊心动魄。

而无数这样的信息纷至沓来,到最后几乎如同轰轰雷鸣,于是苏渐再也承受不住,猛然间手舞足蹈,大叫一声:“不要说啦!”

大吼出声后,苏渐猛地坐起。

“咦?”刚刚身在绝顶云巅、仿佛睥睨天下,这时苏渐却仿佛才睁开了眼睛。

于是云雾、楼台、人物、声响一齐消失,他发现山丘依旧,星空依旧,自己也依旧半躺在天然的温泉池边,看着星月交辉的清冷山野。

“哦,原来刚才只是做了个梦。”刚开始苏渐还没怎么清醒,迷迷糊糊地想着。

但很快,他就立即惊得跳起!

因为,刚才那个梦,不仅本身提供了许多信息,也如同一个开关,让刚刚清醒过来的少年,想起了很多已经“忘却”了的往事!

这些往事,不仅关系着少年梦寐以求的身世,很多还都是此际人族民间不得与闻的绝密情报!

比如,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为龙血者时,所在的无名山庄,也只不过是天宸阁下属的一个专门训练机构而已。真正作为人族联盟最高抗龙联席组织的,还得是这个“天宸阁”。

当然,天宸阁不同于各国世俗联盟,它更像是一个智囊机构。这一点,倒有点像对面龙之帝国的元老院。

这两个机构的共同特点,便是不会具体干涉什么军事政务,所谋的只是那些涉及生死存亡的战略大局。

也不知什么缘故,失忆已久的苏渐,刚才就在星光下的梦境中,重拾许多已经失落的重要记忆碎片。

从这点来看,“天宸阁”在梦境中的闪华,就像一把开启记忆的钥匙。

现在苏渐已经记起了不少事情。

原来,当年自己作为接近百分百的纯正龙血者,被天宸阁的智者们选中。

因为被寄予厚望,最初他并没有被送入常规的龙血者训练组织“无名山庄”,而是由天宸阁更高级的强者亲手训练。

当学有所成,他便被天宸阁派入龙境,进行自由度极大的深度潜伏。

所谓“自由度极大”,其无法宣诸口的潜台词就是:为了达到驱除龙族的最高目的,苏渐在龙境期间,甚至可以暂时投靠龙族。这当中如有必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人族同胞,以更好地取信侵略者。

当然,苏渐为人机灵,左右逢源,没走到这一步。

在龙族境内潜伏中,他先是作为一个龙族底层孤儿,到处流浪。没过多久,他就被一对没能生养的龙族家庭收留。

这时候的苏渐,其实暗中已经有一身惊人的武技,但为了迷惑龙族,他只是表现出在武学上颇有天赋,十分克制地逐步显露他的才能。

于是和设想的一样,没过一年,他的才华就被龙族发现。

因为他的相貌特征,“与人族极其相似”,后来便被不知情的龙族元老院重新派回了人族。

这次他带来的任务,却是“打入人族龙血者组织”。

不用说,身为天宸阁亲选勇士,苏渐要“混入”其下级组织,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为了彻底取信龙族,苏渐甚至都没动用天宸阁的关系,单纯靠自己一番折腾,就顺顺利利地加入了人族的龙血者组织。

当一切顺风顺水之际,却忽然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龙族元老院,在北方接近魔族混乱界域的魔语海渊中,发现了能够平静一切风息的“永寂之矿”!

后来,沧雪想通过法阵等手段,来试图摧毁风暴之墙,还只是常规手段。既然是常规手段,应对的方法也可以很常规,比如实在不行,就把她杀死吧——苏渐就一直试图这么干。

但永寂之矿如果得到大规模应用,这种手段绝非普通人力能够扭转。再结合龙族本身强大的天赋力量,那风暴之墙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当天宸阁通过绝密渠道,探知到这条情报的蛛丝马迹时,饶是天宸阁的长老都是饱经风浪的人精,也一时间惊得浑身冷汗。

到这时候,一切能够运用的力量,都被启用了。

毫不意外,苏渐这个已经取得龙族信任的天宸阁龙血者,立即被最优先地启用了。

经历了这一场梦,现在苏渐已经明白了,自己就是为了永寂之矿的任务,才踏上那条不归路。

正是这个任务,让自己后来落魄无比,一直到今天混得也很平庸,如同开启了另一段迥然而异的微贱人生。

不过作为最忠诚的爱国者,在那段任务期间,苏渐用尽了所有手段,在龙国努力钻营。

他自己完全没想到,最后竟然不仅和圣龙公主月歌擦出了爱情的火花,还在机缘巧合下,入了巫龙之王撒菩勒伯的法眼,成为他的得意弟子。

不过,虽然现在苏渐大致已经弄明白了失落记忆的真实脉络,但对于具体过程还完全是一头雾水。

比如,和月歌公主相好也就罢了,怎么会弄得她好像也背叛了龙族?

如果说这单纯是爱情的力量,苏渐想想也不可能。

以月歌的出身和教养,绝不会因为心爱男子的花言巧语,就背叛同族,最后还为一个敌族的少年,就跟本族开战。苏渐到现在,可还是分明记得那梦中洒落云空的漫天鲜血的。

那到底因为什么?

于是本以为解开了大部分谜团的少年,却发现真正的秘密,还如同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黑雾里,让他根本看不清。

想到这裏时,他点了点头,心中忖道:“那天宸阁,果然十分厉害。本来我这个人,根本不善于勾搭女子,却还让他们训练得诱惑到圣龙公主——哎呀,居然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他们实在太厉害了!”

暗自惊叹一番,紧接着他便想到了那个更重大的问题。

望着眼前浩大的星空,苏渐在心中沉重地想:“永寂之矿,如此诡异。若真的让龙族得手,我人族覆灭只在顷刻。”

“而且,当年天宸阁长老们派给我的任务,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也不知道龙族的进展如何了,会不会……”

想到这裏,苏渐虽然还泡在温热山泉里,却只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寒。

“不行!”他立即叫道,“我要立即行动,去魔语海渊!”

说着话他便“哗啦”一声站起来,几乎急得现在就想走。

只是,刚抬脚走出泉池,他就愣住了。

望着黑黝黝的山谷夜色,他愣了很久,最后苦笑一声道:“苏渐啊苏渐,你以为你是谁?现在你都被华夏抛弃了,已经是人人喊打的叛徒了,还要去管永寂之矿的闲事吗?”

“呵,现在去做这事,就连‘卖命’都算不上啊,没人付钱呢。更何况还这么凶险!”

“魔语海渊呢,就算没去过,还没听说过吗?那里从魔声岛进入,沉在北方冰洋的海底,据说还是联通恶魔国度所在湮灭地带的通道呢。”

“魔语海渊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独立深渊,那里秘境无数,掩藏着无数古老的凶物,我要去的永寂矿洞只是裏面的一小部分。”

“说不定,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能进魔语海渊,却死在去永寂矿洞的路上。”

“再说了,因为自个儿当初在龙境潜伏任务的失败,根本没探听到真正有效的消息。如果现在去,绝对属于轻举妄动,贸然行事,‘九死一生’都是往轻里说了。”

“而我算什么?不仅现在被奸王陷害,当初在龙境遭遇劫难后,回国后也被无名山庄抛弃,竟然只能从一个玄武衞小杂役当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更重要的是,直到今天,我才梦回当年,才十分偶然地想起‘天宸阁’这三个字。难道这不是天宸阁长老们,特地消除了我的记忆?”

“所以苏渐啊苏渐,你今天可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想到这裏,苏渐整个人都被浓重的负面情绪围绕,时而皱眉,时而攥拳,一脸的愤恨不平。

说起来,不管之前如何,苏渐从小杂役做起,走到今天,从来都急公好义,快意恩仇,将一个“侠”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毕竟,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血仍未冷的少年。

所以,在遭遇到这样的剧变和不公之后,他发发这样的牢骚,甚至骂街,那都非常合理。

只是,发作了这么一会儿后,当一阵风来,苏渐却是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啊呀!”被冷风所吹,苏渐仿佛悚然而惊,忽想道,“苏渐,你怎么糊涂了?就拿这回被诬叛国来说,一定是小人捣鬼,那鲁王至少有一份,却怎么能说被整个华夏抛弃?一时冤屈而已。”

“如果真被所有人陷害抛弃,我最后怎么能跑得了?”

“而天宸阁消除了我的记忆,暂时将自己放弃,换成他们的角度考虑,也已经仁至义尽。”

“说得不好听,就事论事,对于自己这么个知道许多秘密、已经惹恼龙国权臣,有可能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人,‘杀人灭口’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如果这样,哪还会有我后来在京华城混得风生水起?从这点想,我确实苛责了。”

“再说了,想那么多干吗?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问问自己:为了整个人族,为了我那些挚爱的兄弟亲朋,我愿不愿意去冒这个险?”

自己给自己出了这个难题后,苏渐没有着急回答。他站在龙境北地的无名山坡上,遥望着远方深不可测的夜空,静静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