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家无聊，拿个塑料圈逗海带玩儿，躺在沙发上，往地上一扔，狗逼猫子唰一下跳进去！站在里头不出来。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起身去捡塑料圈，走到一半，手机响。
一个朋友发来微信。饭局，霄云路XXX店。速来，有大事儿。
“……杀人了？”我问。
“赶紧来就是了！”朋友在微信里咆哮，“吃饭还不积极，你摔断腿了？”
……居然敢咒我！
本着有饭局要去、没有饭局腆着脸也要去的原则，我匆匆收拾出门，半小时赶到朋友说的那个地方。
到了才发现，果然有大事儿。饭桌上六个人，小默也在里头，她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的，平头圆脸，正和对面的人聊互联网金融。小默挽着他的胳膊给他夹菜。
我走过去，假装是迟到了。大家闹哄哄打招呼，圆脸也冲我笑了笑。小默扬起脸，说：“你来啦？介绍一下，这是江凡，我男朋友。”
我也笑笑，在桌子边坐下。
一顿饭吃了什么全无印象，光顾着观察小默和那个江凡，两人卿卿我我，举手投足间的感觉，不像是装出来的感情。
中间江凡去厕所。几个朋友余兴未尽，还在讨论某某网站估计马上要被收购、某某网站不上市就得死等等话题，我没兴趣，趁盛汤的工夫，偷偷看小默一眼。
“怎么了？”小默挑眉毛看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说，喝口汤，又看她一眼。
小默放下筷子。“有话就直说。”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瞅着我们俩看半天了。”
我认真想了想，发现根本不知道怎么说，只好随口问：“健健和康康最近还好吧？”
健健和康康是小默养的狗，两只吉娃娃，一窝生的，差不多三岁。
“好着呢呀，”小默用养护精致的指甲剥一个虾，放进江凡盘子里。“我刚出去玩儿回来，老田给看着呢。”
老田。我点点头，没说话。
饭局结束，大家各走各的。江凡有车，小默跟着他去取车。她仍旧挽着江凡，头微微向他肩膀上靠，看背影，倒是很般配。
“你看，我说是有大事儿吧？”喊我来吃饭的朋友拍拍我肩膀。
我愣了一会儿。“老田是不是还不知道？”我问。
朋友摇摇头。“我们也是刚知道。”他说，“再说了，这种事儿，谁敢告诉他？本来交情就浅，不合适，当八卦，聊一聊得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和老田认识是在一年前。
小默是我大学同学，毕业也在北京工作，一个小破公司，钱没多少，规矩一大堆，还天天加班。小默上班也不是很上心，不止一次和我表示，一个人打拼太累了，她要趁着年轻，找个大款把自己嫁了。
“最好直接住别墅，出门坐豪车。”她给我形容。
……嗯，你加油。
毕业一年，我养了海带。小默听说我养猫，兴冲冲地跑来看。海带那时候还不大，白天基本都在睡觉，有生人来，头都不抬一下。小默看了一眼，又说要走，去逛街。
“坐地铁去？”我问。
“不用，”小默笑着冲我眨眨眼，“我有专人来接。”
说着有电话打进来，她接了。“你到哪儿了？”她问，“快到了是吧？那我马上下去。”
这架势，这笑容，我以为她的梦实现了，真的傍上了大款，出门坐豪车，这是专程来炫耀的。心想她可以啊，豪车，不是大奔就得是、就得是……宝马吧？
正好我也要出门去超市，就陪她下楼。在小区门口等了一会儿，每次过去一辆豪车我都以为要停，结果接连开过好几辆都不是。
……我靠，难道是劳斯莱斯？！
正满心期待见识一下有钱人，一辆很普通的车子开过来，慢慢在我们前头停下。
司机一侧的门打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的下车，有点儿腼腆地向小默挥挥手。
“哎呀你好歹来了！热死我了！”小默说着，向他走过去。“对了，这是老田，”她转身对我说，“我朋友。”
“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养猫的。”她又指指我，和老田说。
老田眯起在眼镜后头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冷不淡地冲我点点头。我觉得气氛有点儿奇怪，刚要说话，小默忽然想到什么。“你不是要去前头超市吗？”她说，“上车，我们捎你一段儿。”
我看看她，看看沉默的老田，又看看天上刺眼的太阳。
靠，不管了！我心一横，坐进后座。
小默坐副驾驶，一上车就开始玩儿手机，不知道打什么游戏。我坐着没说话，隐隐约约觉得，老田似乎正从后视镜里打量我。
“你自己住啊？”他突然开口问。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哦，是。”我说，故意在话里埋关键信息，“唉，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女孩小默也认识。”
老田没回应，但我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
“你看着不像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啊。”他说。
我赶紧说我看着挺机灵的，其实轴着呢，看不开，哈哈，看不开。
小默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你们俩自来熟啊，”她有点儿惊讶，“这就聊到感情问题了？”
……你以为是因为谁啊？
“投缘，哈哈，投缘。”我随便搪塞。
老田没再说话。小默又说：“对了老田，我下周出差，健健和康康到时候交给你了啊。”
“没问题，随时。”老田说，脸上的表情温柔了许多。
好不容易到了我要去的超市。十分钟的车程和过了半年一样。我和他们说谢谢，下车。老田按了下喇叭表示再见，车一开又继续和小默说话。
我进超市，买东西，越想越有意思。
隔一个月，小默叫我出去吃饭，说有事儿问我。我正好也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她，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和以前一样，在路边一家烧骨头的店，小默每个月带健健和康康来一次，算是改善伙食。她这两只吉娃娃一贯糙生糙养，她吃什么它们吃什么，我和她讲那些合理膳食、关心狗狗肠胃、外头饭店的菜不定加了什么最好少给它们吃的道理，她觉得我神经病，我后来也懒得多费口舌。
我们坐店外头，小默要两盆大骨棒，一盆我们吃，一盆直接放地上，让健健和康康享受生活。两只狗吃高兴了，围着我打转，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想让我喂它们。
小默一边吃饭、一边拿着手机发微信、一边和我聊天。我以前在一家杂志实习过，她说有人给她介绍杂志社的工作，就问了我一些相关的事情。
她问得差不多了，手放桌子上逗健健和康康。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上次那个老田，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小默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反而不知道怎么继续，只好旁敲侧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我又问。
“哦，他是我大学的学长。”小默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他照顾我不少。”
“他好像喜欢你。”我说。
“是啊，”小默面色平静，“他是喜欢我——健健来吃毛豆——他亲口和我说过。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忘了。”
我在心裏算了算，就算是大三，那也是快五年了。
“那你……”我欲言又止。
“啊？”小默看我一眼，“哦，你问这个。我拒绝了。我又不喜欢他。”
“那他还帮你养狗？”我说。
“他有我房子钥匙啊。”小默轻描淡写，说，“我现在这个房子就是他亲戚的，他听说我找房子，直接就让我住那儿去了，房租都没和我要。反正他亲戚人在国外，空着也是空着。”
她又随便说了些，我才知道，老田不光是帮她找房子，还每天开车送她上班，晚上只要她提一句没吃晚饭，他肯定会拎着饭送过来。她不在北京的时候，老田一天两次去她住的地方喂健健和康康吃饭，下楼遛它们。小默对狗不是很上心，老田还会带着健健和康康去医院检查，当然，检查的费用从来不说。
甚至她逛街买衣服的钱，基本都是老田出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大爷的，这么走心的男的，我要是个女的我就从了好吗？！
“所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接着问。
“没有为什么。不符合条件啊。”小默说，“自己没房子，开个十万出头的车，心动不起来。”
……我哑口无言。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小默第一次认真思考了一下我的问题，才说，“非要说具体原因的话……他太被动了。”
“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他对我很好，但是没什么主见。”小默解释，“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不忍心，给他一些主动的机会，可他都没抓住。”
“今年情人节的时候，他约我去看一个现场演出，我去了。”她又说，“我本来以为他要搞什么公开表白，你也知道，我这么虚荣的人，他要真这么做了，我没准儿还就答应了。结果他什么也没做。中间有几分钟现场气氛特别好，还有接吻的，我感觉他一直在试图抱我，我没表示拒绝，可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自己又缩回去了。”
“他不能感动我。”小默说。
“可能他想感动你的方式不一样。”我替老田说话。
小默耸耸肩。“无所谓。”她说，“反正我和他说清楚了，我不喜欢他。他要怎么追我，是他的事。我是不介意这样，至少我偶尔不在北京，健健和康康还有人照顾。”
“这样不太好吧？”我试探着问。
“哪里不好？”小默反问。
“有人对你好，你收着就是了，不收还好像你欠他什么一样。”她又说，“他说他理解我不喜欢他，但是会努力让我看到他的优点，不求回报，所以我不需要觉得愧疚。他自己都这么说，我还能怎么办？他自己愿意做这些，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你不要想那么多。”她继续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人你千方百计地想要对他好，离开他一分一秒都不行，有的人就是怎么都不能感动你，那就让他们自己感动自己好了。”
我张张嘴，发现无从辩驳，只能把嘴闭上。
这之后又过去几个月，有时候朋友聚会，小默也在。慢慢地大家都知道有个老田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偶尔老田应小默的要求来接她，还会坐下和我们聊两句。小默对他照旧不冷不热。
再后来……将近两个月没见，她就带着江凡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默和江凡感情很好。小默和江凡在讨论订婚。小默和江凡打算住在一起。江凡自己开公司，有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有一辆跑车。江凡还想让小默辞职，说她一天工作十个小时，赚那点儿钱，不划算。
这一切，老田都不知道。国庆假期，小默要和江凡出国旅游，健健和康康没人管，还是送到了老田那儿。
假期过去，我正常上班，有一天小默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最近见过老田吗？”她张口就问。
我一愣。“没见过啊。”我说。
“你们有联系过吗？”小默又问。
……我倒是想联系，我也得有他的手机号码啊！
“没有。”我说。
“哎他去哪儿了？”小默听上去很焦急，“关键时候呢！不见人了。”
“上次他不是还帮你照顾健健和康康来着？”我问。
“是啊！”小默说，“打那次之后就联系不上他了，电话老是忙音，微信也不回。就知道不能什么事儿都指望他，真是的，烦死了。”
我眨眨眼，心说一般人的反应难道不是赶紧去找吗？
小默又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我没听清。她自己嘀咕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对了，你愿不愿意养狗？”
“啊？”我一头雾水。
“哎呀就是健健和康康！”小默说，“我要搬去和江凡一起住，他不喜欢狗，我打算把它们送人。你要不要？你那些养狗的朋友有愿意收的吗？”
我沉默片刻。“说送人就送人啊？”我忍不住问。
“反正就是狗嘛，又不是自己孩子。”小默语速飞快，继续说，“本来想给老田，又找不到他人。要是没人要估计就卖给宠物店了，江凡说他受不了狗毛，肯定不能让他不开心。”
我握紧手机，感觉认识这么久，我这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她。
“你送到我这儿来吧。”我低声说。
打完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愣。海带刚吃饱饭，翘着脚从我面前经过，尾巴尖一甩一甩。
“海带啊，”我说，“你做好准备，咱们家可能要来两只狗。”
海带瞪大眼睛看看我，偷偷把它的玩具藏到沙发底下。
我等着小默把健健和康康送过来，但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消息。我实在等不下去，打电话给她。
“健健和康康什么时候来？”我问小默。
“不去啦，”小默语气轻快，“老田把它们接走了。”
“老田？”我有些惊讶。
“对呀。”小默说，“老田前两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要把健健和康康送人，说他想养，那就送他了呗。不过你说他怎么知道的？我也没和几个人提过……”
知道健健和康康有了去处，我就放心了，胡乱和她聊几句，把电话挂掉。
他怎么知道的？
有的人会花费每一分每一秒，用尽每一种方法，就为了得知你一丝一毫的消息。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之后我很少联系小默，也不想联系，听说她如愿以偿地搬进了江凡的家，工作没辞，不过好像快了。老田似乎消失了，我们都没再见过他，甚至小默有一次也说起来，老田换了手机号，离开了原来的公司，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也没有人关心这些，这个话题在餐桌上只停留了五分钟，又被其他话题代替。
我也无意多问。我只是想知道，健健和康康现在过得怎么样。
又过一阵子，有一天我晚上加班回来，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有个人站在大门一侧抽烟，身形似曾相识。我没多想，走过去，这人转头看到我，迅速扔掉烟，居然冲我挥了挥手。
仔细一看，我靠，这不是老田吗？！
他好像比之前更瘦了，还是戴着眼镜，不过看我的时候正常了许多。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
“等你啊。”他笑呵呵地说，“打算找你来着，结果发现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就记得上次来接小默，是在这个小区，又不知道你住哪一栋，只能在这儿等着了。”
我听得一哆嗦。“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又问。
“不知道啊。”老田笑着挠挠头，“我猜现在互联网公司一般都六、七点下班，就五点半过来等的。”
……四个小时！就这么等了四个小时！我要是突然出差，这傻逼估计就冻死街头了。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我问。
老田慢慢收起笑容。“我要回老家了。”他说，“有个东西，想托你带给小默。”
“你直接给她啊。”我说。
老田摇头。“她不是已经……”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小默和江凡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你要让我带什么东西？”我继续问他。
老田取下背上斜挎的包，从裏面拿出一个纸袋。我打开看了一眼，是一个相框，放着健健和康康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两只吉娃娃一左一右，在抢一块磨牙棒。
“就这个？”我睁大眼睛。
老田点头。“老家房子大，还有院子，我会带健健和康康一起走，留个照片，给小默当纪念吧。听说……江凡不喜欢狗，我怕小默会想它们。”
我心裏冷笑了一下，没说话。
老田站在原地深吸了两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要走。
他刚迈出一步，我在背后叫住他。
“老田，”我说，“你是怎么知道，小默和江凡在一起的？”
老田背对着我，有几分钟没说话。
“上次国庆假期，”他说，“小默说要和同事去旅游，把健健和康康放在我那儿。她回来那天，正好也是她生日，我带着健健和康康去她楼下等她，我还带了一个钻戒，打算……向她求婚。”
……好熟悉的电视剧桥段，我觉得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她晚上七点飞机落地，”老田接着说，“我等到快十点，然后就看到一辆车开进小区，小默……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一个人拖着一个行李箱，从车上下来。”
他还是背对着我，眼睛看着旁边的路灯。
“我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个晚上。”他慢慢说。
我默默听着，想说点儿什么，但是说不出口。
过了许久，老田叹了口气。“行了，东西也给你了，你先走吧。”他说，“我……待一会儿。”
说着，他又冲我挥挥手。保重。
我点点头，拎着那个纸袋子走进小区，回头看见老田还站在原地。走再远一点儿，就看不清了。最后的印象，是他扶着路灯，盯着那丝光看了很久，好像要从那里头，看出些什么来。
两天后，我把相框打包，快递给小默。不知道江凡家具体在哪儿，我填的她公司地址。
第二天下午，小默给我打电话。“这什么东西啊！”她厉声问。
“老田让我转交给你的。”我说。
“干嘛？”电话里，小默的声音听上去很急躁，“睹物思人？神经病吧？这要让江凡看见，他不得气死了！他今天还要接我下班呢。东西我扔了啊！”
“老田傻，你也跟着傻？”她质问我。
我听着，笑了笑，把电话挂掉。
那之后真的就再也没联系，不管是小默，还是老田。
说实话，我不觉得追求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问题，个人选择，无关对错。
我只是觉得，健健和康康很可怜。
或者也不可怜，它们只是从一个只关心自己的人家里，到了一个更关心它们的人手上。
至于老田……他给我说了那个真假难辨的故事之后，那段时间，我脑海中经常出现一个画面：一个人的身影站在一栋楼下，四周漆黑死寂，他长久地望着楼上渐次亮起的楼道灯光，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他脚边还蹲着两只小狗，团团转圈，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到了家附近，却不能进门。
就像一个人要去往一条河对岸，摘一朵最漂亮的花。游啊游啊，眼看离花越来越近，却看到有人过来，把花拿走了。
他在水里挣扎，拼命想知道花去了哪儿，水一直淹过他的肩膀、淹到他的下巴，马上他就要溺水。
他只好放弃。
他缓慢地、掉头游了回去。
后来那个叫我去霄云路吃饭的朋友，本着有八卦要打听、没有八卦腆着脸也要打听的原则来找我，问我老田的事情。我把老田说的那些告诉了他。
朋友一边听一边摇头。“这件事就是他的不对了。”朋友说，“明知道小默不喜欢他，还这么低三下四，有意义吗？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知道海市蜃楼么？”
没等他回答，我又说：“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在沙漠里，突然看见一片绿洲，想也不想就走过去了，但是怎么都走不到。因为那不是绿洲，那是一片海市蜃楼。”
朋友想了想。“就算他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能也会走过去吧。”他说。
我点点头，去开一罐啤酒。海带在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睡觉，慢慢地，换了一个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