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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五部

次日晨,卞梦龙搀着梁秋,有说有笑地上了画舫。这天天气好极了。画舫往湖心漂去时,他因背着人出来又产生了幽会的感觉。

“卞先生约我游湖可有事要谈?”梁秋问道。

他深深点了点头。

“什么事?说吧。”

像有难言之隐。

“说吧。”

“还是上次所言的那桩。”他费了老大力气才说出来,“……梁小姐能否另择明主。”

梁秋低下头,微微摇了摇头。

他几乎喊起来:“肖少泉有负于你!”

“这点我永远不会谅解他。但我……早已是他的人了。”

他一怔,痛苦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半晌才说:“这也动摇不了我对你的爱!秋,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对你爱得有多深?”

“不仅看出来了,我还暗中把你俩做了比较:你聪明过人,长于经营,而他除了唱戏,只会花钱;你曾救过我,而他在婚期将至时还不忘与一个道姑干那伤天害理之事。但光心裏明白又有什么办法。我与他之事尽人皆知,我又委身于他。事至如今,纵然恨其不忠,怨其不争,但除非他不在了,纵有再中意之人也不能弃他而另招英才了。”

卞梦龙沉下脸来:“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呢?”

“干吗说得那么吓人。”梁秋扑哧一声笑了,“如果他真不在了我就嫁你。”

“当真?”

“当真。不过卞先生别为了这句话就宰了他呀。”梁秋半真半假地说。

“肖少泉已不存在于人世了。”他一字一板地说。

梁秋惶然了,六神无主地四下看着,一下咬住了指头。

“梁小姐——”扑通一声跪下,激越地说,“从见到你第一眼起,你就把我牢牢地抓住了,试想,如若我成了梁家乘龙快婿,以我之钱庄、钱财与梁老板的财势相合,将富甲一方,梁先生百年之后,这一大摊我操持,将会如何辉煌!为达此目的,我已不惜采取一切手段。而特别是最近,肖少泉因鍊金失败被迫将全部遗产存于我的柜上,对这笔巨款我是绝不会轻易撒手的!一来为了得到你,二来为了使你家、肖家及我的钱财连成一气,我被迫雇人干了他——这实在是为了你与我的今后啊!”

梁秋一阵眩晕,几乎虚脱过去。

“事至如今,话已全部说出。”他看着浩茫的湖面,“你自己决定该怎么发落吧。”

梁秋托着额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人呢?”

“在你身后。”却是那个用斗笠遮了半拉脸的船夫说的。

梁秋疾回首,惊恐地叫了一声。上了船光顾说话了,没注意到她身后的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梁秋看看麻袋,又看看船夫,全身瑟抖起来,这个船夫似曾相识。“放心,我是卞先生的人。”船夫是板牙,他边撑篙边说,“等等把麻袋沉入湖中,事情就全干净了。”

眼中涌出了泪花,梁秋呻|吟着:“少泉……”

“梦龙比少泉强得多,重打锣鼓另开张吧。”卞梦龙的语气轻佻起来,“梁小姐,是不是最后再看少泉一眼?”

梁秋无力地点点头,看来是只有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了。他绕到她身后,准备解开麻袋。就在这时,船被什么狠狠地一撞,他被震倒在船舱中。

撞过来的是另一条画舫。舱中走出一个人来。

卞梦龙爬起看去,巨大的恐惧倏时在脸上凝结了。

肖少泉挺立在前甲板上。

“鬼!鬼!”卞梦龙惊恐地用手指着那船上的肖少泉。而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个沉静的声音:“那不是鬼。”他猛回首,只见梁秋跷着腿,两手玩弄着头发,瞟过来一眼,好笑地说:

“我日后的男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你杀死的。”

这回轮到卞梦龙眩晕了。

“卞先生,”肖少泉立在甲板上开了腔,“还记得不?就在这个湖上,你雇了流氓打劫而接近了我们,并借梁老板的‘感激’之情开了钱庄。”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

肖少泉继续说:“以后嘛,你又对我放白鸽。”

船中人把披头散发的小黛玉推出来,她倒在肖少泉脚边,挣扎了几下,捶着甲板哭号着。

“江湖上把放出女子拐骗,搞得被骗者身败名裂,女子捞足了钱财再像鸽子般飞回巢,称为‘放白鸽’。”肖少泉看看脚边的小黛玉,抬起头来说道,“你用这手骗了我,但也启发了我——我日后的内人梁秋也是一只‘白鸽’,我们把她放出去了,她引诱着你为吞并梁家财产越干越大胆,在我把全部祖产都存到你的柜上后,你终于铤而走险了——既为得到梁秋又为了吞并我的祖业而要杀了我。”

卞梦龙颤抖着说:“我亲眼看到你被我雇来的人杀了,怎么,怎么……”

“你能让那个神棍用铁条换金条,我就不能掉包吗?”肖少泉冷冷一笑,“你雇来的人佯杀的是我,而真杀的是另一个人。昨天夜里,你到我家来杀我时,我的人用马车把王三千和小黛玉接走了,他们以为又是让他们搞‘金生金’呢,结果女的被玩了,男的被逼着吞了金条。他被杀后装入麻袋中,放到了你的船上。”

匆忙回身,打开麻袋,一看愣住了。

麻袋中装着的是已被杀死的王三千。由于吞金,脸色乌青。

他转身,对板牙恶狠狠地说:“你就这么糊弄我,老子给了你钱!”

“肖先生也给了我钱。”板牙一副泼皮面孔,“谁给的钱多我们给谁‘做人’。卞先生,您有所不知,在双方打冤家时,干我们这一行的从不只为一方帮忙,而是同时给双方帮忙,同时跟双方要钱。两家打得越狠,我们捞得越多。”

“跟你这种泼皮无理可讲,却也罢了。”卞梦龙反倒坦然了,转向肖少泉说,“我雇人杀你没杀成,无偿命之虞。可你雇人杀了王三千却是事实,这事如何了结?”

“不对,是你杀死的王三千。”梁老板说着从舱中走出。

卞梦龙又是一惊。

梁老板悠悠然然地说:“我们与王三千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而他是你雇来假充道士蒙骗少泉的,事后你怕事情败露,杀了他灭口——不管事实是怎样,我们见官时就这么说。仁兄,你说是吗?”他对着舱内问。

“是这么回事。”前面出现过的那个警察头在舱内应了一声。

“不对!”他喊道,“是肖少泉被他骗了,怀恨在心才杀他的!”

“其实是这么回事。”肖少泉转向了板牙,“可你不妨问问杀手会怎么说。”

板牙紧着点头哈腰,“肖公子放心,见官时我们自然会说是他卞梦龙为灭口才雇我们杀死这个神棍的。”

他像摊稀泥般倒下。

梁老板蔑视地看着他说:“要这么见官的话,后果你清楚,是你的脑袋落地,财产充公。”

他像筛子般抖起来。

“可话又说回来了”,梁老板话锋一转,“你放白鸽是为了我梁家的钱,而我们放白鸽同样是为了你卞某人的钱。事至如今,杀了你,财产充公对我们也无益。这样吧。”

“但求活命,但求活命。”他像捣蒜般磕头。

肖少泉伸出两个指头,“两条路任你挑:或是我们现在绑你见官,或是私了,你立字据将钱财及大旺钱庄让于我,我将王三千沉尸湖底,我们之间一了百了。”

“我让,我让!”他喊着。

“签字画押吧。”肖少泉从怀中掏出一卷纸。

画舫舱中的小桌上,他手颤抖着,把这卷纸展开,轻声一读,便浑身打起战来。

这是一份契约。其上的条文既简单又苛刻。按照上面的条文,大旺钱庄连房产带资金全部无偿地“转赠”于梁和昌先生,并由梁和昌先生交由肖少泉执掌,从此和他卞梦龙不着边。

时下,大旺钱庄吸收了半城的存款,在苏州、南通、常州、南京、上海都做着大生意,钱一旦赚回来不得了,付出那点利息算什么,他卞梦龙还是大发。而一签上这字,煮熟的鸭子便飞了。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痛,拿起了笔,就是签不了这个字。

“你可以不签,咱们衙门里见。”肖少泉冷笑着说。

他正张着嘴看着肖少泉时,孙伯曦拍拍他的肩,说:

“卞老弟,咱俩别伤和气。让出这个钱庄,你在南京不是还有盼盼苑和聚友会馆嘛。如果钱庄不让,衙门里把你弄了去,顺着根一捣到南京,那冀金鼎先生是怎么回事,盼盼苑又是怎么来的?这可又够你喝上一壶的。依我之见,保一头吧。当日小凤姐和金鼎不也就是画了个押就把人家的地盘让给你了嘛。人不能一辈子都顺,学之人家,一咬牙,让出去,保住个脑袋,图个东山再起吧。”

他想了想,一拧脖子,把笔蘸饱了墨汁,刷刷刷签了“卞梦龙”三个字,又按上手印、私章。

麻袋上捆了块大石头,被扑通一声扔入湖中,在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就不见了。

“少泉。”梁秋欣喜地俯到肖少泉肩头上。肖少泉抚着她的头发,“过去总说我这票友不会生意上的事,守着祖业坐吃山空,可现在你看到了,总上当的票友为日后的岳父盘进了一个大钱庄——这是世道教会我的。”

“说得好,说得好!”梁老板开怀大笑,“许仙长成了法海,老夫的远虑没有啦!”

板牙探过头来说:“上次的会串让‘金生金’给搅了,这会儿补上怎么样,在这湖上唱《水漫金山》……”

肖少泉与梁秋兴奋地对视着。梁老板看了他们一眼,凑了过来,俯到卞梦龙的耳边说:

“卞老弟,你的脑瓜不能说笨,但有件事你可从来没考虑过,我梁和昌在京口有这么大买卖,自己为什么没开个钱庄,非要等你一个外端口的小子来办这事?我是想开来着,但头寸一时凑不够,加之对这行又生,所以一直犹豫。可巧你打着救我女儿的名,让我给你撑腰办这事,我就答应了。其实你不演救梁秋这出我也会给你撑腰。为什么呢?是你掏的本钱,没我什么事。办赔了是你的事,办好了我再想法吃进来。结果你这事办得不错,我正思考着如何把你挤出去时,你自己跳出来了。到底是年轻,急功近利,反倒把把柄交到我手里了。肖少泉是票友,可这事是你给我提的醒,使我下手的时候提前了。他把全部家底放在你的账上,就是为了挑挑你的杀机。他刚放了钱,你就到我这裏摸底,我说已与他无干系,你便上鈎了。想起来,若真按老夫的办法,在钱财上把你挤垮,迫使你让出大旺钱庄,还真得动一番脑子,费一番周折。而用了少泉的法子,把你装入网里后,收网生夺,既便当又用不着贴本钱。还是他的法子好啊。”

卞梦龙感到浑身冷冰冰的,淡然问道:“梁老板,事至如今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你也是骗场上混出来的人,连这还不知道。”梁老板准备离去前,又说,“这本是将计就计,一俟把你骗光了,再把用心告诉你,老夫就为图个痛快,晚上睡个好觉。”

那艘画舫撑开了,向天水相连处划去,船上传来阵阵笑声和《白蛇传》的唱腔。

这艘画舫上,小黛玉披头散发,在甲板上哭成一团。昨天夜里,几个她见过的板牙的人来接王三千和她,说卞梦龙叫他们去,他们被马车拉到无人的荒郊,这几个人露出了流氓面目。刀子往眼前一晃,王三千吓得尿了裤子,当即就把“金生金”的全部内里说了。说定后,这几个人逼他吞了金条——他用铁条偷换的金条。看着王三千在地上挣扎了一阵死去。这几个人又扑向了她,狞笑着说自己是刚喝了春|药的,无以按捺,便轮|奸了她。事后,当她从泥地里挣扎着坐起来时,一个女子走过来,揪住了她的头发,笑盈盈地说,只有看到她遭如此大罪,自己今后和肖少泉共同生活时,心裏才会舒坦。这女子是梁秋。

卞梦龙无心听她悲恸欲绝的哭诉。他低垂眼帘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仰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远去的画舫。他感到四周静止了,那画舫以及水面上的褶痕像是用冰冷的石头雕成的,画舫上面闪烁着生命的丰丽色彩显得那么不协调。一缕长长的鲜红阳光投在画舫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一个曾向上飞腾的人,从神秘莫测的神话高空,随着这缕光线回到了凡尘之中。他自己有过这种经历,那夜在老父坟前,他在生与死间感觉到与上帝近在咫尺,从此世上少了个画西洋画的,而多了个以骗为业的人。而远处那条画舫上的肖少泉也经历了这么一遭轮回。他曾从戏台上飞升天际,而时下这个天使般的人又扇动着被火焰灼燎过的翅膀,随阳光降临于凡尘。从此世上少了个票友,却又生生造出一个新的骗枭。

闯大上海去!被火焰照得通亮的灵魂对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