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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抛弃

很长一段时间,我将电话关机,然后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待在宿舍,从来没有回过丁家。

晚上的时候,我会想起很多关于丁宣的事情。

丁宣从小学开始迷恋上画画。他说,他能够把脑海里的想象画下来,把美好的事物画下来,赋予它新的意义。

他想通过画画的方式,留下那些让人心动的瞬间。

有的人说丁宣能画出那么好的画是因为天赋。其实哪有所谓的天赋。他们从来没看到丁宣的努力。

夏天的时候,他趴在桌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画一幅画下来通常连腰都直不起来。冬天的时候,拿着画笔的手长了冻疮,每到画画的时候,冻疮溃烂,看上去十分吓人。若不是保养得当,那双手肯定不会像画家的手。

其实画画没那么简单。丁宣的成品往往会伴随着无数的废纸,画不出画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活也不开门,或者是跑很远的地方去找灵感。山高路远,他十岁都敢一个人去。

为了画画,丁宣付出了很多很多,可惜别人都看不到。每次他画画的时候,我都会尽量不去打扰他。

他出去找灵感的时候,我都会跟着。因为他毕竟是我弟弟,虽然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姐姐。

我不能去伤害丁宣,所以才说了那么狠的话,不能给一丁点希望,不然对我,对他,甚至是对丁家都没有任何好处。

尽管我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一想起那么对丁宣,我心裏总是颤巍巍的。记忆中的丁宣,那么弱小,那么脆弱,他的执念被我无情打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我到底还是放不下他。

可是当我想起慕莲茹那般冰冷的眼神时,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本来她就讨厌我,再加上丁宣喜欢我,要是回丁家,她肯定会拿把刀砍了我。

我一直挣扎犹豫着要不要回丁家,连梦境都是一边是丁宣脆弱的哭泣,另一边是慕莲茹愤怒的眼神,两边硬生生地拉扯着我。

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回了一趟丁家。比起慕莲茹的暴怒,我更不愿意看到丁宣受伤。

只是,当我回到丁家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我站在门外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来开门。打丁宣和慕莲茹的电话,听到的是机械的女声提示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大概是听到我的敲门声,邻居家的阿婆走了出来,问道:“闺女,你别敲了,这家人搬走了。”

我疑心出现了幻觉,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婆婆,您说什么?”

“这家人搬到国外去了。”

丁宣和慕莲茹搬到国外去了……

我难以置信地退后两步,最后脚发软站不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阿婆过来扶我,然后说道:“有个中年女人说有人会过来拿东西,想必就是你吧。我把钥匙给你。”说着她转身回房,然后递了一把钥匙给我。

终于拿到了丁家的钥匙,那是一种家的标志,我心裏百味杂陈,只是再也高兴不起来。

“咔嚓”一声,房门被打开。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裏面乱糟糟的,灰尘满地都是,丝毫没有人的气息。丁宣和慕莲茹已经搬走很久了,可是他们没跟我说。

一种被抛弃的绝望感慢慢升起,如同寒冰一般包裹着我全身。我抱着自己缓缓蹲在地上,企图把自己包裹成与世隔绝的蚕茧,这样就能不感受到那让人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泪一颗一颗掉到尘埃里,像播放陈旧的电影,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凄惨的呜咽声在客厅里不断回荡着,所有的背景都凝聚成一幅带着茶色的旧画面。

不知道哪家屋里传出一首悲伤的老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夜幕降临,我已经哭到喉咙沙哑,眼睛发疼,一眨眼,就能感觉那种刺痛。而正是这种痛,让我清醒,让我觉得这并不是在做梦。

这颗心一直在流浪,没有任何归属感。

双腿已经麻痹到没有任何知觉,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没有任何眼泪。最后一滴眼泪流尽,如同干渴的鱼,找不到任何一丝水迹。

深夜,我迈着艰难的步子将房间的灯打开,看着寂静的屋子沉默良久,才一步一步走到卧室。

卧室里也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书、杂物,衣服也被扔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件衣服尤为显眼。

那是一条大红色的长裙。

这是我妈妈的遗物,当年听爸爸说,就是因为这样一条红色的长裙子,所以他才爱上了我妈妈。

我拿起那条裙子,然后将它换上。

牵起裙子的裙摆,我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妖冶而妩媚,那丝质的触感就像妈妈温柔的抚摸。

我穿着红红的长裙,在房屋里到处乱翻,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会找到什么。那些杂物里有慕莲茹丢弃的鞋子,有丁宣不用的画具,还有那幅《暗恋》的废稿。

上面画着一个没有心的男生,就好像丁宣,他把他的心捧到我面前,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踩上去。

最后,连他也不要我了。

我紧紧攥着那张画纸,心也跟着空了。

在杂物间,我还搜到了一瓶红酒,开启之后,大口往肚子里灌。仿佛这样,心才能满一点,再满一点。

我拿着红酒瓶,在房间里各处游走,像是在森林里迷了路的孩子。

转呀转呀转呀……

红裙摆飞扬起来,就像清晨绽开的玫瑰,那张扬的美丽在月光中有种惊人的殇。

人生啊,就是一场很大的笑话。

我在做一场长长的梦,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记忆中,妈妈的样子只出现在照片里。我的出生就是她的灾难,所以我一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因为害妈妈难产而死。

爸爸总是很忙很忙,每次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每次求他带我出去玩,他总是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蓝蓝,爸爸很忙……”

已经许久没人叫过我“蓝蓝”,那样亲昵的称呼。

我妈姓尹,最爱蓝色。

小时候的我应该算得上一个怪胎,话不多,也不和小朋友玩,如此不合群只能被年纪稍大的孩子欺负。

总有人会撕烂我的课本,会将我的书包藏在垃圾桶里,也会在我的背后贴乌龟,嘲笑我是那只丑陋的乌龟。

每次我哭着回家找爸爸,可是他总不在。年幼的我总是后知后觉,不被关爱,被欺负也只是麻木地接受着。

我以为,那时候的世界都是那样的,冷清、孤寂。

后来爸爸就整夜整夜地开始咳嗽,半夜的时候都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小心翼翼地端着水递到他面前,看见他面色苍白,唇色都是惨白的。我问他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摇头说没什么。

小小的我也不敢多问,生怕多说一句他就会生气,就丢弃我不管。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病得很严重,只知道他吃了很多药。当丁楚山把我带到医院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病得那么重。

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我站在病床前,眼泪直掉。

那时候我不到七岁,并不明白死亡的含义,更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爸爸拉着我的手放在丁楚山的手里,说了这辈子的最后三个字:“交给你。”

最后那只枯瘦的手也了无生气。

记忆里,那场葬礼很冷清,偌大的灵堂只有两个人。火苗不断舔着纸钱,那火光映红了脸颊。明明是暖暖的光,却让人觉得冷。

家里的亲人在一场地震中丧生,只剩下我爸爸,所以,葬礼上只有我和丁楚山。我怯弱地去牵他的手,可是他无情地甩开了我的手。

我愣愣地待在原地,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那段记忆那么深刻,那么悲痛,总是不愿意提及,更不愿意去回忆。

安葬爸爸后,看着他入土为安,我才明白,原来我已经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更没有家。

我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哭闹着要爸爸,丁楚山冷冷地说道:“你已经没有爸爸了。你可以选择跟我回去,也可以选择去孤儿院。”

我将身子缩成一团,抽噎着跟着丁楚山,生怕他丢了我。

如果我知道其实那只是一场交易,我宁愿去孤儿院。没有丁宣,没有庄离,我的人生又是另一番迹象。

可惜“如果”这个词是对现实不满的人的一种美好的遐想与愿望。

丁楚山是我的救命稻草,丁家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处。

丁家很普通,慕莲茹还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在丁家吃的第一顿饭,我记忆深刻。其实那饭菜并不是多么美味,只是我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饭菜,所以那顿多吃了一些。

慕莲茹像看怪物一样看我。后来,她怕我吃垮丁家,所以总会控制我的食量,以至于每天我都会饿着肚子去上学,甚至会为了一个糖果,和其他小朋友打架。

那个时候的丁蓝尹像是土匪。

在学校里打架,老师打电话给丁楚山,让他来学校一趟。丁楚山什么也没问,把我领回丁家的储藏室里关着。储藏室没有窗户,漆黑一片,我小小的身子依靠着墙,才能找些许慰藉。

其实我一直很惧怕黑暗,因为每次黑暗来临,我都会回忆起那种逐渐吞噬我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那样的痛,我不想再去经历第二次。

原以为在丁家可以安逸地生活,只是不料丁楚山和慕莲茹稍稍不顺心就逮着我打,仿佛我就是他们的出气筒。上小学的时候,我身上经常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夏天不敢穿短袖和短裤。

那时候的丁宣被人捧在手心裏,要什么有什么,让我嫉妒。纵使我曾讨厌过他,恨不得他消失,但这些都被他对我的好所消磨。

他不敢忤逆家里人,却会在我要面临毒打的时候制造出什么事情,转移丁楚山和慕莲茹的目光。所有的好吃的都会给我偷偷留一份,有人欺负我,也会为我挺身而出。虽然到最后我们两个都会挨打,他也依然义无反顾。

那些是我千疮百孔的童年,没有芭比娃娃,没有无上的溺爱,什么都没有,还有好多事情不停地在眼前盘旋。

我似乎看到了苏经年,他笑得一脸灿烂地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那只修长的手是救赎,我颤巍巍地伸出手,鼻子酸涩。可是在即将触碰他的一瞬间,画面一转,我看到苏经年躺在面前,浑身都是淋漓的鲜血。

那一瞬间的希望如泡沫一般粉碎。

我哭喊着苏经年的名字,孙晴突然出现,冷冷地说:“丁蓝尹,你害死了苏经年,我恨你!”

苏经年是我害死的吗……

那些记忆似乎出现混乱,让人分不清楚。

我想跑上去抓着孙晴的手,可是她冷漠地转身。转身的一瞬间,那道身影却化作了庄离。他的背影那么漠然,那么无情,他突然开口道:“你会后悔的。”那低沉的语气也带着透骨的凉。

我看着这曾经的一幕幕,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心脏,如洪水猛兽的伤痛在身上碾压。

在黑暗中慢慢沉溺,有谁能来拯救我?

庄离,苏经年,丁宣,爸爸,妈妈……

是谁说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却是这个结局,我究竟错在哪里?

最后,我的眼前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