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结束前

我换好衣服,敲开书房的门时,母亲正背对门坐着抽烟。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会抽烟。

她听见我进来的声音,按灭了烟头,转过身看着我说:“小小,你真的要知道吗?很多事,也许不知道会更好。”

我被母亲郑重的语气吓到了,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头说:“是的,我要知道。请告诉我。”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恍惚又幽深起来,仿佛是跌进了什么可怕的回忆中一般,同样的神色我在简然的脸上也见过。

母亲招手让我去到她身边时,刚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簌簌地打在落地长窗上,像母亲絮絮的诉说。

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仍然不敢相信,母亲可以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向我叙述那样的故事。

当时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只记得,那时的我,只是沉默,需要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才可以勉强支撑着站立,但最终我还是跌坐在了地板上。

我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母亲平静而又残忍的声音像窗外的雨声,久久回荡在耳边。

她说,小小,你的妈妈叫余隐,和你的爸爸水墨一样,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你的妈妈聪明又漂亮,没有男生不喜欢她,但是她只锺情于你爸爸。他们很相爱,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人人都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可是,你能想到吗,后来,你的妈妈却做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的,人人所不齿的第三者。

她说,小小,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觉得我是有责任的。如果你妈妈和我不是好朋友,如果我没有邀请她来C城散心,如果我没有带她去参加那个聚会,她就不会认识简然,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望着惊惶的我,点头说,是的,简然,简氏集团的简然。他们在那次聚会上一见锺情,你妈妈爱得发了狂,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只当简然的情人。但那时候,简然已经和祝玲玲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你妈妈决绝地以死相挟,逼迫简然离婚。

母亲说,哪里有那么简单呢?你妈妈还是太天真了。男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事业与权势,更何况那时候简氏正处于破产的边缘,需要祝氏家族的资金支持,他又怎么会和祝玲玲离婚,和你妈妈结婚?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妈妈将会一无所有。可是,谁也没想到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母亲看着我的脸,叹气说,小小,你有时候太像你妈妈了,你们都那么执着、固执,倔强得令人害怕。你妈妈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那时候,大概就连简然也没有想到你妈妈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她以去简然家做客作为最后分手的条件,然后趁人不备带出了简然的儿子,扔在了另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后来东窗事发,你爸爸气坏了,把你的妈妈……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肖叔和简然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我时,会是那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仿佛被人瞬间抽去了周围所有的空气,如置身真空,那种生不如死的窒息感令我眩晕。

简然的儿子不就是简尘吗?

原来,他成为“孤儿”,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磨难,罪魁祸首是我妈妈。是我妈妈将他拐了出去,让他与父母生生分离。

难怪那时候,他看着我项链坠里的照片说,照片里的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一定恨透了我妈妈,不然,不会在丢失了所有的记忆之后,潜意识里仍然对她有着模糊的印象。

他现在应该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吧?

他是不是也记起了我是孤儿院里的半夏?

我苦笑,现在,想起我是谁,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我妈妈的女儿啊。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他也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才会在记起所有的事情之后,再也不理我。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许惜夜那句“就算没有我,你和简尘这辈子也不可能”的真正含义。

是的,这一辈子,我和他,是再无可能了。

他是那么憎恶我。

他说,你知道吗,我讨厌你,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一个人一般讨厌你。

他讨厌我是应该的。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像他一样,所以,我一点也不怪他。

事实是这样残酷,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木然地盯着窗外飘零的雨,问母亲:“我爸爸把我妈妈怎么了?”

“后来——”母亲顿了顿,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小小,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跌坐在落地长窗前,眼前一片铅灰色的雨幕里突然晃过一道雪亮的闪电,仿佛就劈在身前。

雷声炸开的时候,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雷声过后,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窗外,暴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遮雨篷上,一声一声,仿佛有人用锤子在我的脑袋里一下一下地敲。我的头痛得仿佛快要裂开了。

我抱着头蜷缩着,听见母亲一声一声地叫我:“小小,小小……”

小小,小小,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的称呼。是在哪里听过呢?

我本能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脑海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颅而出,变成专食人魂魄的怪兽。

然而,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片断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依稀也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夏季,昏暗的房间里,飘着浓重的腥甜气息,小小的女孩缩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手上全是鲜红黏腻的液体。就在几分钟之前,她亲耳听见男人凶狠地骂着女人“贱人”,然后,她眼睁睁看着男人将长长的水果刀捅进女人的胸口……

最后,男人走到窗前,回头不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纵身跃了下去,“砰”的一声,闷闷的。她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女人,朝她伸着手,断断续续地叫:“小小……小小……”

是的。

男人是我爸爸,女人是我妈妈,小小是我。

那时,六岁的我,本能地选择遗忘,忘记那一段血淋淋的事实,就好像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我从来没有一个名字叫“小小”;就好像我生来就是那个叫“半夏”的孤儿;就好像从六岁那年重生,变成不会说不会笑、全身长满刺的刺猬,将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连同自己封闭在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直到他出现。

他站在融融日光里,微笑着朝我摊开手掌,蜜色的水果糖在琥珀色的阳光里像极了一滴硕大的眼泪,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太阳,轻易便将我灰暗的世界照得透亮。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成为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存在。

可是,我知道,从今以后,这太阳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从此,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我的眼泪终于滂沱而下,无声又激烈地砸在原木地板上,一朵一朵,像极了与他重逢时枝头肆意绽放的奈良八重樱花。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母亲蹲下身来看我,手轻轻抚在我的背上:“小小……”

我抬起头来,在止不住的泪水里,努力地微笑:“没事,我真的没事,真的。”

母亲看着我,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她想说什么,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我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萧瑟的风雨。

隔了很久,她轻声说:“记不记得,你来这裏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我从孤儿院来艾家的那一天,便点头说:“是晚上,雨一直下个不停。”

母亲笑起来,很勉强的样子:“艾煜华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大概会在晚上十点到家,我九点便下楼,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抱你下车的时候,你也不哭,只是死死抓住座椅不肯下车,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后视镜,好像那裏面有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后来,我用糖果引诱你,你终于肯松手,任由我抱着,却只是看,抿紧了唇不愿意吃一粒我喂的糖果。小小,你瞧,一直以来你都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

我暗暗讶异,那么久远的事,母亲竟然记得这样清楚,原来她对我也并不是我所认为的那样漠不关心。我没有告诉母亲,我盯着后视镜不肯下车,只是因为,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一直奔跑着追汽车的小石头是从那裏面消失不见的。我以为,只要我一直看着它,小石头就会再次出现在裏面。而我不吃她喂的糖果,是因为,我害怕吃了那些看起来漂亮又美味的糖果就会忘记那种最普通的水果糖的味道。而我,不想忘记。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是母亲不喜欢我在先,没想到她却是这样认为的。

我摇头轻声否认:“我没有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我对你那样不好。但是,小小,你知道吗,我不想那样的,可以我控制不了自己。”母亲摆手打断我,平素骄傲的面孔上渐渐露出悲凉,“你来的第二年,我发现了艾煜华的秘密,他心裏一直都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已经去世的妈妈。可笑我与一个已不在世的人争了十来年,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艾煜华如今已经不肯正眼瞧我。我知道,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该迁怒于你,只是我一想起艾煜华深爱着你的妈妈余隐,我就嫉妒得发狂。我看见你的脸,就想起你妈妈……小小,你能原谅我吗?”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望着窗外,夹着香烟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

这并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一向冷静自制的母亲,这只是一个可怜的、为情所伤的普通女子。她并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爱她的丈夫,爱到因为妒忌我的妈妈而恨我,却也爱到愿意容忍情敌的女儿在她眼前生活这么多年。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太爱一个人。我一下子理解了她之前施与我的那些冷漠,她其实是爱我的,她只是无法面对我这张太像她情敌的脸。

我一下子释然了,低声叫她:“妈妈,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并不需要求得我的原谅。”

她微微有些诧异,侧头看着我,半晌没有说一句话,最终落下泪来,慢慢地伸手过来抱着我,喃喃地道:“小小,对不起,小小,妈妈是爱你的,你那么懂事,妈妈怎么会不爱你……”

“妈妈……”我抱着她,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