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千岚 03

第七章 有些事令人念念不忘

铜锣巷弥漫着浓浓的白雾,冷得阴寒,比学校那边冷太多太多了。

从小到大,我总觉得铜锣巷要比其他地方冷一些。地上永远晒不干,湿湿黏黏的有积水,我抱着妈妈的骨灰盒,看着头顶上交错的电线和别人晒着的衣服。

浅灰色的云朵浮动在低矮的天空中,清晨的空气透着冷清,一切似乎都没变。

巷子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推着轮椅出来,一边盖好膝盖上的毛毯,一边吩咐我“岚岚,别忘了带牛奶”。

抢劫犯没有被抓到,有人报了警,但没有目击证人,警察一时间没查出什么。

我远远看见家门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男孩把头埋在膝盖中,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着我,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岚岚,好久不见。”

我说:“好久不见。”

旁边的女生打量着我,我看到了些许敌意,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眼神,我在尹水彤的眼中见过。

“陪你等了一夜,肚子有点饿,我吃拉面去了,要带一份吗?”女生揉了揉膝盖,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开。

柴泉苦笑:“她叫咕咚,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我也笑了笑。

“岚岚,你还好吗?”柴泉看着我手中黑色的骨灰盒,不知道为什么,他哀痛的目光让我胸口发慌。

我知道,这个男生真心真意地对我好,他从不勉强我,不对我说过分的话,不会给我造成任何负担。

我懂,我都懂。

正因为如此,我不能给他任何希望,我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我再也禁不起失去了。

我轻抿嘴唇:“不好,我坏透了。”

“胡说,在我心中,岚岚是最完美的‘女神’。”柴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柴泉,有时间陪我喝酒吗?”

“有呀,我闲得慌,我没读书了,专心在打理台球室。岚岚,以前看到你那么辛苦,我想快点出来挣钱,现在我挣钱了,却发现好像离你更远了。”他说。

我一时心酸得想落泪。

我走进家门,放置好妈妈的骨灰盒,然后和柴泉一起出门。

“咕咚不知道我们走了,没问题吗?”我问他。

“哎呀,她是一只野猫,到处玩去了,别管她。”柴泉摆摆手。

柴泉买了四瓶啤酒和两个大杯子,他提在手里,我们一起去搭车,不用商量,我们默契地去了那个工厂。

锈迹斑斑的工厂,铁门张着嘴,迎接着我们,那片杂草丛已经枯萎,露出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显得有点冷清。

我们从扶梯爬上二楼的天台,坐在栏杆上,晃荡着两条腿,眯着眼睛看着远方,没有孤零零的飞鸟,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听说你当了明星?还在和那个人恋爱吗?”他问我。

那个人吗?他是指祁北辰,还是孙诺凡呢?

我把啤酒杯碰了他的杯壁一下:“干杯。”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

“唔,好好学习到毕业,然后找一份不怎么累的工作。”我喝下一口啤酒说。

“你不是梦想当明星,要赚很多很多钱吗?”他笑着问我。

我笑了,没有回答。

明星吗?梦想吗?梦想……

柴泉站起来,他回头看着我说:“岚岚,我要向你承认一个错误,你保证会原谅我,我再告诉你。”

“我原谅你。”

“这么快就原谅我了?算了,那我不说了,反正我的计划失败了,至今没有追到你。”他歪着头笑了一下。

那天我们在工厂待到半夜,柴泉怕我感冒,带我回去了。我们回去的时候,那个女生已经在等我们,旁边停放着柴泉的黑色机车。

“柴泉,她喜欢你吧?”我问他。

“嗯。”柴泉闷闷地回答,“咕咚是我前女友。”

“不送你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说:“再见。”

我目送着他们离开铜锣巷,我走进家门,客厅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大门没有关,邻居在喊我:“千岚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邻居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大妈,以前我们家找他们家借钱,她总是会对我们冷嘲热讽。我准备去泡杯茶,她把一个鞋盒子放到地上,嘟嘟囔囔地说:“尤香玉也是命苦,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吊着一口气抱着这个鞋盒子叫我记得给你,说是你结婚的时候,给你的嫁妆钱……千岚啊……唉,你想开点,人死如灯灭,谁都有这一遭……”

邻居摇头走了出去。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脑中混沌空茫,一步一步,迟缓地走着,整个人虚飘飘的,就像走在一团团的云朵中。

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的。

我打开灯,刺眼的日光灯让一切看起来眩晕而苍白。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红色的鞋盒,忽然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只不过在做梦,只要醒来就好了,只要妈妈摇一摇我,我就会醒来。

我抱起那个盒子,打开,厚厚的旧钞票出现在眼前,最下面压着一块红布,裏面是一条妈妈戴过的金项链。

这是妈妈的所有家当,她留给我的嫁妆。

我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眼眶湿润了起来,我低头将鞋盒盖上,缓步走到骨灰盒面前。

“妈,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以后什么事都不瞒你了,你回来好不好……”我跪倒在地上,掩面哭泣。

“妈,你走了,我怎么会幸福……我好恨啊……”

寂静的屋子里空旷安静,徒有风声和我的哭泣声。

久久不息。

教室里,光线从玻璃窗洒进来,恍若来自天堂的光芒,学生们在谈论着校园里的八卦,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这裏。

默默出神。

我没再管孙诺凡,没再管那些糟心的通告,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发出惊呼声,我缓慢地抬起头,望向教室门口,胸口涌出岩浆一般火热的疼痛,他的脸和我的记忆纠缠在一起。

分崩离析。

“向……”他怔怔地看着我,也许他在考虑突然叫我出去会不会令我生气。

我主动走了出去,我们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树叶剧烈地摇晃着,一道刺目的光亮照在祁北辰的眼睛上,他静默着,缓缓地垂下眼。

报复他。

我心底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叫嚷着,报复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连妈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做错的也有他,凭什么痛苦的人只有我一个?

狠狠地报复他,用最残忍的方法报复他,让他痛不欲生。

心底的叫声更大了。

我走近他,站在他面前,仰起头,他眼睛里慌乱的光影我尽收眼底,我淡淡地望着他:“我听你的,不当明星了,你能求我再爱你一次吗?我和孙诺凡分手了,是因为你呢。多奇怪啊,我发现我对有些事念念不忘,我还爱你,你信吗?”

爱到,恨不得你去死。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退出这个圈子吗?我现在退了,我为了你退了,祁北辰,你高兴吗?”我勾住他的脖子,静静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笑意。

我天生是一个演员吧,如果我愿意演戏的话。

此刻,我这张虚伪的脸,这么丑陋。

“……出什么事了吗?”他想了想,犹豫着问我。

“祁北辰,你求我重新开始好吗?你求我啊,我会答应你。”我抚过他的脸颊,手落在他的领口,十七岁那年的相见,如电影般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那时的我,食指透过冰冷的玻璃窗,触摸在他的名字上,如今,我的手,触碰的是他的胸膛。

喜欢他吗?爱他吗?终究被恨意代替了。

“如果这是你想听到的……”他紧紧地将我护在他的双臂间,护在他的怀里,他如视珍宝地护着我,头埋在我的发间,瓮声瓮气地说,“向千岚,我求你,求你让我爱你,求你爱我,求我们相爱,求我们生老病死都在一起。”

他卑微地乞求着,我一时都分不清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托起我的脸,仔细地看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我受过伤的地方:“伤疤消失了。”

“嗯,孙诺凡给我请了很好的医生,手术很成功。”我说。

他挽高我的衣袖,看着我的手臂,心疼地摸着那道浅浅的伤疤,痛苦地低喃呓语着:“我一直想问你,你手上的伤,是她做的,对吗?”

“当年,她们企图把我锁在衞生间,我强行拉开门伤到了手。”我想缩回手,他却反握住我的手。

他问我:“向千岚,你总是这么拼命,这么任性,这么无畏,这么无情吗?”

我说:“对啊,我拼命、任性、无畏、无情,坏毛病一大堆,认识这样的我,你会后悔吗?”

他笑了:“不后悔。”

“假如有一天你被我伤到体无完肤,也不会后悔吗?”他的手很暖,我的手很冰冷,握在他手中,像是包裹在棉花中。

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温暖了呢?

他凑近我,近得我能看清他的眼睫毛,他说:“那你会伤我吗?”

“我会的。”

他望着我,那双幽深的眼睛,眼底那深深的情意,恍若穿越了时光,如匕首般刺得我胸口一阵剧痛。

他抓住我的手,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微笑着说:“它就在这儿,随你去伤好了。”

气氛寂静。

“你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岔开话题。

“祁华天坐牢了,我妈跟他离婚了,听说又跟了一个男人。”

“这样吗?”

“你当初说对了,看到我父离母散,有什么感想?”

我惊怔,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经历了这样的事。

半晌,他低声说:“你妈妈怎么样?”

我微怔,眼前又出现了家中的那一幕,那个未接到的电话,手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我妈她在那边,一切都好……”我嘴唇微微发白,如海水般冰凉的疼痛缓缓淹没我的心脏……

“下课后来找你。”祁北辰还有课,他在我额头上吻了吻,我微笑着回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下,我才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仇恨在我的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裏对他的憎恨,此刻从我的身体内迅速地生长,扎破了我的心脏,刺破了我的肌肤,缠绕上了我的身心。

黑色的,冰冷的,内心的那些情感。

它们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致命的毒藤,缠着我,将我卷入永无天日的深渊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