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后台的入口处,我需要用力地深呼吸才能抑制住双手微微的颤抖。隔着一室纷乱的人影,我一眼便看见了简尘。
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把玩着手机,仍然是那副淡漠疏离的表情,像一块极地寒冰,默默散发着彻骨寒意,让人忍不住瑟缩。
只是,我的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衣服上,便再也不能移开。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此刻穿着的那件薄毛衣,正是矢车菊蓝色的。
我跟自己说,也许,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转瞬间,便自我否定,不,不,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我曾经说过喜欢矢车菊蓝色才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选择这件毛衣。
是的,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
我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目光。下一秒,他真的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幽深得仿佛能洞穿一切。我死灰复燃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然而,他的眸光落到我脸上不过只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仿佛我是个隐形人。
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凉到心底。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如置身冰窟,像个木偶任由化妆师摆布。
我听见主持人在报幕,念到我和简尘的名字,台下一片欢呼声。有人从身后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是要上台了,机械地走到架子鼓前坐下,习惯性地抬头看时,才发现简尘已经立在了话筒前。
我等了足足三秒,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那样静静立着,望着台下。
按照惯例,这种演唱加伴奏的节目在开始前,歌手是要给伴奏者一个暗示的。然而,他没有回头,即使只是为了表演节目的需要,他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咬着牙敲下第一个音符,几乎是同时,简尘发出第一个音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的是,连一眼,他都不肯回头看。
明明是那样激烈欢快的音符,却像是谁在号啕大哭,又仿佛是敲在心上的离歌,一下一下,直敲得血肉模糊、麻木得不知疼痛。
我听见他唱:“I could be your boyfriend!Hey Hey You You,I know that you like me...”
音色完美,却跟丢了节奏。尽管很快他便调整了过来,但我知道,像简尘这样有音乐天赋的人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的侧脸隐藏在舞台灯光的阴影里,辨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古怪。
然后,我便捕捉到他的一个小动作,他没有握话筒的左手紧紧握成拳,贴放在身体左侧。我知道,这个动作他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下意识地做出来,那就是他紧张的时候。
所以,他现在是在紧张吗?
他紧张什么呢?
来不及多想,已经到了和音的部分,我跟着节奏唱:“Hey Hey You You!”
紧接着的一句便是:“I could be your boyfriend!”
简尘唱这句时,仿佛是下意识地,微微向我所在的方向偏头,其时,蒙胧的灯光正落在他的眉目间,如梦似幻。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看得再清楚分明不过,他哀伤的眼神里藏着压抑与痛楚。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极长极细的针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到不能呼吸,却又在下一秒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
顾汐,我感受到了。
他的心,我感受到了。
他的心刚刚在对我说,他是喜欢我的。
仿佛是在眨眼之间,一曲已经终了,台下掌声雷动。
他并没有留下来与我一起谢幕,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他便快步离开了舞台,快得仿佛像是在逃离。
若不是那一个眼神,我多半会以为他是不愿与我多待一分钟的,但现在我知道,他是怕留得太久,会泄露他还喜欢我的秘密。
我在后台搜寻简尘的身影,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明明是喜欢着我的却要假装不喜欢?这一次,无论他用多恶毒的语言来伤害我,我也不会再相信他的谎言。
然而,我将后台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简尘,这才想起他应该是去舞会现场了。
舞会场地设在学校的专属酒店的一楼大厅,我到的时候已经有悠扬的乐声从裏面飘出来。明晃晃的水晶灯映着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男生英俊潇洒,女生俏丽可爱。
我的目光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游弋,没有看到简尘,也没有看到艾西,就连顾汐也好像不见了。
转头,远远看见许惜夜穿一袭紫色长礼服立在通往衣帽间的门厅处,翘首以盼的样子,仿佛是在等人。
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简尘应该是去换礼服了,而她在那里等他。
是直接走过去找简尘,还是应该在原地等待?
我一时难以决断。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见有人从门厅拐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黑色的礼服,银色的领结,狭长的凤目。他抬头,目光自我脸上扫过。我的心跳得仿佛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然而,下一秒,那激烈的心跳便慢慢归于死寂。
我看见他嘴角微扬朝着我的方向展颜一笑,我便知道他是顾汐,不是简尘。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不明所以。我举起手朝顾汐示意,他却假装没看见一样径直朝许惜夜走过去,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惹得许惜夜笑逐颜开,立刻挽着他的胳膊走向舞池中央。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思绪像打了无数个结,理不出一点头绪,但我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直到顾汐领着许惜夜目不斜视地自我身旁走过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正在做什么。
他说,半夏,我会帮你的。
他侧着头看我,开玩笑似的说,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他是要假扮简尘绊住许惜夜,好让我有机会接近简尘。
真是比我还傻的傻子啊。聪颖如他,又怎么会想不到这方法的百密一疏之处,可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呢?
我知道,我应该立刻上前阻止顾汐。然而,我立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一般,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我想转身大声叫他的名字——顾汐。
可是,当那个与顾汐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的人出现在门厅处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吞下了所有的话语。我知道,我这样做有多自私,可是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意志。
我安慰自己说,只要一小会儿就够了,我只要跟简尘说几句话就可以了。没有关系的,第一支舞还没有开始,就算开始了,顾汐应该可以撑一会儿的。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光突然暗下去,圆舞曲响起来,开场舞是以轻盈的旋转着称的华尔兹,那么顾汐的腿……
我心跳一滞,急得径直朝简尘迎上去。
仿佛是在梦里一般,如水似月的蒙胧光影里,简尘静静立着,用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刻在心底。
他用那双充满怜惜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微微弯腰伸手说:“半夏,我们来跳最后一支舞。”
像是受了蛊惑,我忘了找他的初衷,忘了顾汐的处境,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里。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优美动听,我跟随简尘在悠扬的乐声里舞动,轻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飘起来。
忍不住抬眸去看他,正撞上他深邃又冰凉的目光,那目光一改之前的温柔,冷得直透出森森寒气,我的舞步立刻就有些杂乱起来。他不说话,只是专心跳舞,在我偶尔踩到他的脚时低下头来看我一眼,然后继续一言不发。
这个人,越来越让我猜不透了。轻纱般梦幻如雾的光影里,我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在急速的旋转里仿佛梦呓一般轻声问他:“为什么?”
他随着音乐侧身,眸子藏在幽暗灯光的阴影里,故意避而不答,说:“你不是说要有始有终吗?那就遂了你的心愿,以这支舞来结束吧。”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问这个。”我仰着头,盯紧他的眼睛说,“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说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内心忍不住欢呼,原来,我的感觉是对的。
我直视着他,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心呢?你明明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那样说的。”
即使隔着厚重的礼服,我轻放在他肩上的手仍然能够感觉到他后背的僵直。但转瞬间,他便恢复如常。
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否认,而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那又怎样呢?事实就是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我闭一闭眼,他的笑声仿佛还回响在耳畔,裏面全是我听不懂的决绝与无奈。那无奈令我心痛,也让我确定他与我分手一定事出有因。我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我慢慢仰起脸来,想要问出心中所有的疑问。
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就是在这时被猝然打断的,我听见许惜夜尖厉着声音:“死瘸子!”
紧接着便是重重的一声“啪”。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般,“嗡”的一声,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时,只见舞池的中央,顾汐正踉跄着站定。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无数人的肩头,落在我脸上的刹那,他嘴角的笑意缓缓绽放开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许惜夜面前的,只记得当我狠狠一掌掴上她的右脸时,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出声。
“请你收回刚才那句话!”我瞪着许惜夜,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许惜夜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掌打蒙了,捂着右脸半晌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说:“我就说了,死瘸子!怎样?”
顾汐在身后拉我,我倔强地立着不动,眯着眼睛与许惜夜对峙:“你听清楚了,如果你再说,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
“死瘸子!死瘸子!我又说了。”许惜夜示威似的仰起脸,逼近我,笑得像个恶毒的巫婆,“艾半夏,你以为你找个死瘸子来就能以假乱真了吗?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身边把简尘抢回去?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就算没有我,你和简尘这辈子也是不可能的。你只配和这死瘸子在一起,因为你们和你的父母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嘴裏还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来,她可以骂我,但不可以说顾汐和我的父母。我浑身发抖,在她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举起手,一掌打下去。
然而,我那一掌终究没能落下去,有人紧紧地扼住了我的手腕。我侧头,对上简尘那双冰凉如水的眸子。他牢牢扼住我的手腕,任由许惜夜在一旁得意地向我示威。
原来,他如此维护许惜夜。
仿佛有千万根针芒同时刺中心脏,痛得一阵晕眩,我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只用一双眼睛瞪着简尘,拼尽全力地挣扎,想要将那一掌打下去。
但是,他扼着我的手腕,那么用力,他的眼神那么坚定,仿佛不惜将我的手腕折断也会阻止我打下去。
原来,在他心裏,我可以被人任意侮辱。
原来,他这样在乎许惜夜,在乎这个肆意辱骂我的人。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挣脱不了他的挟制,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涌上来,我别开脸,固执地与他僵持。
我想我大概是因嫉妒而发了狂,不然不会胳膊疼得仿佛快要碎裂,却仍然不肯放弃。长久以来,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努力,我和他就会有好的结果,然而,到了现在,我所能坚持的,大概只剩下这一点点尊严。
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大厅里装饰用的花束、墙壁、桌椅都晃动起来,天旋地转一般。
我闭了闭眼,恍惚间听见谁冷冷地喝了一声:“简尘,你够了。”
我茫然地睁开眼,转头去看,一团模糊的影像里,顾汐朝我伸出手,轻声说:“半夏,我们走。”
他莹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眸底慢慢聚积起无尽的伤痛,仿佛下一秒就会因那伤痛而粉身碎骨。
我才知道,这一刻,真正关心我的人,是顾汐,而不是简尘。
而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顾汐的庇护下,落荒而逃。如果,此刻,我已失去了我的爱情,那么不能再失去我仅剩的尊严。
可是,如果爱情已经没有了,尊严还重要吗?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走出大厅的那一刻,潸然而下。可惜不是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为我挺身而出。